3、陈眨巴眼一家
“丫头她妈呀!老爷对我的恩德我这辈子也报不完那——”陈二那红脸眨巴眼,再也控制不住辛酸的泪水……
“当年,我家遭了难,我孤身一人在幽州城要饭。这天我几天没有要到吃的,昏倒在街头,一个贵族打扮的财主到我面前将我救醒,见我年轻轻地要饭可怜我,便领我到关屯西宅让我同长工们一起住在门房。我心里想贵族老爷大财主,哪有一个好东西?收留我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所以我一天三顿饭吃了睡,睡了吃。长工们见我贪吃好睡,笑我年轻轻的没出息。可是宅主老爷不但不嫌我,还与他们说:‘你们让他吃吧,看来几天没要到饭,快要饿死了,不多吃点他的身体怎能恢复?’我一听白了他一眼翻转身又睡。没想到他看我只穿单衣睡觉,竟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袍盖在我身上。我心里一热,但一咬牙还是没吱声。这时我才从长工们的说话中知道,这财主就是穷人们说的远近闻名的关大善人关香烈。
后来看西宅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不论主仆,一天到晚不得闲,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便和他们一样也干起活来。
老爷看我陈眨巴眼虽说是个要饭的,干活却不含糊。庄稼活样样通,侍弄果园更拿手。我见到西宅房西、房南的荒山,可开垦成果园,便向老爷建议种上果树,老爷高兴地让我领人垦荒栽果树,几年功夫便是上百亩果实累累的梨树园。
老爷见我是庄稼好手,便将果园全部交给我,让我领人管理。西宅上下虽然弄不清我的名字和来历,可老爷不问,谁愿多管闲事儿呢?都管我叫陈眨巴眼。
老爷见我为人勤恳踏实,开始给我和长工一样拿工钱,后来见我不分昼夜扑在果园上,便给我双倍的工钱。眼看我已近三十,老爷又为我提媒,将你嫁给了我,还给咱在西宅西跨院外,给盖了这三间房,让咱夫妻居住,咱才有今天哪!
陈二说到这些,又沉痛地说:“你想想:这样好心的贵族,这样关心我这块要饿死的人,这大恩大德,我怎么才能报答?咱怎能为自己的丫头,连累老爷一家?要是少爷一定要娶咱丫头为妻,他不但被赶出关家,还会被老宅收回西宅全部祖产,扫地出门哪!”
“孩儿他爹——”张小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到丈夫的怀里,痛哭失声了,“没有西宅,没有老爷太太的恩德,哪有我张小脚的活路哇!哪有咱的一家呀?”张小脚回忆起与陈二结婚后的第二天,激动地说:“那天,咱俩亲亲热热地走进老爷的正房,跪在老爷面前,你痛哭流涕地诉说你是赵屯赵五爷家的长工,全家老小一年到头为赵五爷家卖命,却落得吃不饱穿不暖。有一天,赵五爷家又来了几个日本兵。正和赵五爷商量进山扫荡。赵五那条老狗满口答应,被正给带孩子的你母亲无意间听到,吓得将孩子掉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一下,赵五爷和日本人都变了脸,立刻将母亲锁进柴房。到了晚上,你大哥陈大从城里回来,见妈妈没在家,便将赵家的驴牵送回赵家,当你大哥刚到大门口,见赵五爷从院里出来,便将驴拴在门前的溯立杆上,拱手向赵五爷打揖行礼。这一下惹恼了赵五爷,他大吼一声:“拿下!”立刻从院中窜出四五个如狼似虎的护院,将大哥捆了起来。
赵五爷说大哥无视满族的尊严,侮辱了他的祖宗,让人将他捆在溯立杆上,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又说他母子通共,全家犯共产罪,要将你们陈家交给皇军……
“是啊……”陈眨巴眼接下去说:“第二天,我偷偷地溜回家,见父母姐姐全部被皇军抓走,哥哥夜间不知被什么人救走了。我只好悄悄地离开这万恶的赵家屯,讨饭到了幽州城,正当我走投无路等死的时候,是关香烈老爷收留了我。”
“哎我说咱俩也是老夫老妻了,到今天你也没跟说你大哥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张小脚责怪地问。
“这我也不清楚,但我哥确实跟共产党有联系,弄不好它是被地下党救走的,”陈二严肃地警告说:“这话可不能乱说,说出去不但你我活不成,就连老爷也会落个窝藏共党罪……”
“哎——我有主意了……”张小脚贴在丈夫的耳朵边轻声说:“听说共产党专打日本鬼子,专为咱穷人办事,咱不如带着丫头进山去找你大哥,投共产党。躲开关老宅,也省着连累老爷一家……”
“不许你胡说——”陈眨巴眼一把推开张小脚,“我们怎忍心离开西宅?怎忍心抛开老爷少爷不管?你没看老爷光知道大发善心,善待下人,对他大哥唯唯诺诺;少爷为人忠厚,自己却不闻家中之事,挥霍钱财结交朋友,这爷俩早晚会中老宅圈套,弄不好会出事。这时我一走不是没良心吗?”
“爸、妈……”女儿陈大脚突然推门进来了,“二老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说什么也不离开西宅,至死也不离开我狗剩哥……”
“胡闹!丫头家家的啥事有你插言的?离不离开西宅是你说了算吗?”陈二气得脸更红了,眼睛眨得更快了,“咱是什么身份?狗剩是你叫的吗?以后再和少爷在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陈大脚委屈得要哭,但她知道今天的事是自己引起的,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好说:“爸——是女儿不好,给老人添乱。可是,我与少爷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无话不说,无心不谈,他对我像亲妹妹一样看待,太太待我就像亲妈一样,可是老宅那条老狗,像看贼一样总是偷偷地看着我们。那双贼眼一见就让恶心,大少爷有意气他才和我那样亲近,那样说,没想到会这样……”
“丫头哇!你爸说得对。咱这样的人家就别心高妄想了,老爷太太和少爷对你好这我心里明白,可是……”妈妈看着女儿那细高挑的身材,粉红的带两个小酒窝的鸭蛋型的脸蛋,机灵有神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像会说话,加上满头丝绢一样的头发梳着满族少女的大翻车发髻,和一身太太送给的满族格格的服饰,透着青春女孩的丰满,妈妈的眼睛直了,双眼盯着半天说道:“孩子,论长相,论人品,我女儿与幽燕是天生的般配。可是,咱天生是贱骨头,人家是贵族大少爷,但是老天让你托生这个家,空有一副格格的身材却是丫头的命啊!”
“妈——”陈大脚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我不管什么命,我也不求嫁给幽燕少爷。我只求能在他身边,哪怕是做牛做吗我也不离开他!”
“哎呀我的大脚妹妹也会哭鼻子?”随着话音关幽燕推门进来了,“我说二叔二婶儿,大脚妹妹!听见放屁就打伞,看见巴豆就拉稀,那日子还能过吗?我和大脚妹从小就是天订的姻缘,就我那缺德的香升大爷也想拆散我们?那是白日做梦!为这鸡毛小事也值得让俩位老人哭天抹泪的?只要二老不嫌弃我狗剩没出息,不怕将来大脚妹跟着我受穷,请你们放心:你们这丈人丈母娘是当定了!”说着拉过大脚妹亲切地帮她擦眼泪。
“少爷——可别这么说。我们不能连累你违犯族规弄得鸡犬不宁!更不愿看见因为你与丫头的事受到族长的惩罚。如果你老和我们的丫头好,你就留着做你的丫头吧!也好绝了老宅掌门的念头。”
“这叫什么话?我凭什么让一个女孩坐丫头?他老宅已经五十多岁还色迷心窍,竟想打我大脚妹的主意!我会有办法对付他!让他死了这份心!”
陈二夫妇和女儿听了关幽燕落地有声的话,十分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哼!狗剩子啊——狗剩儿,想和我斗你还嫩点!”笑面虎关香升坐在关家的祖先堂里,望着祖宗板上的三副先人的画像,洋洋自得的自言自语地说。心里美滋滋地想道:“这祖先堂设在老宅正房的东屋,以长门长子为大,房子以东为大,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我这掌门大爷就是你们的皇上!为了一个汉家奴才的丫头我量你毛孩子也不敢违抗族规!”想到这儿又哈哈笑了起来:“老三那老三!十七年前我要到口的美味,竟被你花言巧语送给了眨巴眼,搅了我的好事!现在老天有眼,让他们给我生养一个美似天仙的妞儿,看你还有什么把戏从中捣乱!” 笑面虎关香升坐想着想着竟哼起小调,“美人啊小美人,我的艳福不浅,你妈欠我的风流债由你来还……”
“大哥什么美事让你在祖宗面前这样高兴?”东宅的和事老关香阁推门,见大哥的样子不由得问道。他的身后紧跟着关香烈。
“呃……啊——没什么。”笑面虎满脸露出尴尬地笑容,“老二……老三你们都来了,快坐,快坐!”
“不用客气,在大哥面前小弟还是站着方便些。”关香烈不满地看着这位大哥,不卑不亢地说。
“大哥呀!”关香阁看老三的样子,忙拉他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说:“今年是咱关屯建宅家庆二百年,三弟找我来和大哥一起商量,看大哥对这建宅二百年有什么庆典活动,我们好根据大哥的吩咐去准备。”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成天光忙,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这笑面虎一听两个弟弟是为这事来的,精神更足了,肥胖的脸上立刻油光闪闪,想到前年自己一提庆典之事,老三坚决反对,今年主动上门提这事,我正好趁机大捞一把。“这是大事,但眼前咱关家不景气,搞庆典要花钱,可是这钱从哪里出哇?既然五族共和了,我也没心思去多想这些烦心的事。”说到这里,笑面虎装出心烦的样子,眼角偷偷地的扫着心直口快的三弟。
“大哥!别装了!咱关屯孩子生,娘满月婚丧嫁娶,那次大事小情不是往老宅送礼?那事儿不是大哥捞个足?”关香烈有些压不住火了,“不说别的,光各门生孩子放到祖先匣子里的领岁钱,这上百年下来,也够办庆典了……”
“三弟呀!你听二哥说。”和事老关香阁怕把事情弄僵,赶紧打断他的话接下去说:“咱为大哥出出主意,大哥留领岁钱自有他的安排,看大哥想什么办法使咱关屯重振雄风要紧!”
“也好!既然这样大哥也不用为难。”关香烈压住怨气,“为了使咱关屯满族人气兴旺,大哥您看是不是在汉人当中,有愿意加入咱满籍的,趁着庆典吸收他们入籍?”
“哈哈,哈哈——三弟你真会说笑话!”关香升满脸肥肉笑成一堆堆,一块块,“你以为咱满族还是瓜尔佳氏时代?汉人像苍蝇一样都想加入满籍寻求保护?如今谁还尿咱这些满人哪!躲还躲不开呢!”
“大哥别丧气!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老二关香阁开始敲边鼓了。
“不见得吧?”关香烈却直接反驳说:“我们西宅的陈二一家,早就有意加入满籍,可怕大哥阻拦。”
“这——”笑面虎看着三弟,脸红得像猪肝,强笑着说:“三弟你就别提当年的事了,当年还不是你有意使大哥难堪,才提出让眨巴眼加入满籍,可是现在他不可能加入吧?”说到这里大脑中突然有闪出陈大脚那貌美如花的笑容,“嘻嘻……嘻……他要加入满籍那可就两全其美了……”
“大哥你说什么呢?”老二关香阁被笑面虎的自言自语弄糊涂了。
“哼!”关香烈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哼了一声说:“老陈对关家的忠心是人所共知的,他想加入满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见关香烈边说边拿出一张银票放在关老宅的供桌上,“这是老陈让我拿来的一千辆银票,这是他们俩口多年的积蓄,说是孝敬关家祖宗的,请大哥收好。”
关香升贪婪地盯着银票,肉眼泡笑开了花。嘴里说道:“行,行!老三有你的,在此时刻老三的奴才还这样忠心真是少有哇!”
“哈哈!大哥!”关香阁这个和事老说话了:“咱老三做事就是稳当,西宅上下无一不说咱三弟是大善人的。”
“那是,那是。”看在钱的面子上,笑面虎不得不表示两句,“如果咱三宅的人都像三弟这样会办事,还愁关屯不兴旺?”
关香烈看大哥就是不吐让陈二加入满籍,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说:“这是老陈几年来带领长工开垦出来的西山坡地和果园的地契,我这个人不会管理家产,交给老宅管理,作为宗庙的庙产吧!也算我和老陈对二百年庆典的献礼。”
“你说的这是真的?”笑面虎那密封的肉眼泡子闪开了,两个眼球盯着地契乱转。他不敢相信三弟的话。又钉了一句:“你这话可当真?你舍得了那二百亩地和一百亩果园?”
“哈哈,哈哈——”关香烈爽朗地笑了,“那算得了什么?给自己的祖宗争光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让老陈加入满籍,也是祖宗的阴德呀!”
“大哥,我看老陈的事你就操操心吧!”关香阁又说话了,“这也是三弟的一份孝心。”
笑面虎这时不笑了,他认真地考虑其中的利弊:他知道这山坡地和果园是西宅自己开垦的,不是祖宗留下的,就是西宅违背了族规收回祖产也收不到这些地和果园;再说了,陈眨巴眼的房子就在山坡地,既然地归了老宅,那眨巴眼还得在那里住,我与那小妞陈大脚的来往就受不到你老三的干扰了;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满山坡的稻谷和累累的果实,又看到陈氏母女俩那两双大小不同的脚向自己走来,如花的笑脸正投向自己怀里……他开怀大笑了:“哈哈,哈哈!成!就在庆典时宣布陈二一家加入满籍,祖宗赐姓‘陈佳氏’,归镶白棋门下。”说完站起他那肥胖的身子,拿过银票和地契,当着老二和老三的面打开祖宗板前的匣子,恭恭敬敬地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