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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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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一章 卖桃子

清早起来,太阳明晃晃的,照亮了门外雨打下来的一层树叶,秀侠看见征兵踩过的一串泥印子。这娃儿,起来又不知跑哪里耍去了?她拿起墙角的扫帚,把落叶扫到一边,晒上半天,就能烧火用。前夜的风大雨大,砸得房顶噼里啪啦地响,秀侠几乎一夜没合眼。分家后就这一间房,吃住全在里面。她真担心雨水把房泡塌了,一家六口人可咋办哩!放下扫帚,提个簸箕撕些麦秸准备做早饭。麦秸垛四周渗了雨水,秀侠撕掉湿乎乎的外层,又从里面掏出一堆麦秸,端进房里。没钱买风箱,麦秸受了潮,秀侠扯几张征兵用过的草稿本,卷住麦秸点燃,塞进锅灶,又抓了一大把放上去,不一会儿,锅底蒸出浓浓的烟雾。一看麦秸没烧着,秀侠俯下身子,鼓起腮帮子往灶膛里吹气。忽的一下,红红的火焰窜出来,眼前腾起一股热浪,她慌忙朝后躲闪,还是扑上一脸的草灰。秀侠又塞了一把麦秸,放进四五根细木条,起身拿毛巾擦脸。这时候,征兵急扑扑地走进来,说:妈,我要贩桃!秀侠愣了一下,又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打打身上的烟灰,把毛巾放到炕沿上,转身对征兵说:好么,好么!去!

征兵没想到妈能这么快答应。他进门前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给妈讲的。那个大娘能来村里卖桃,他也就能出去卖。他已经读到三年级了,算账应该没啥困难。再过两个月,满打满算十一岁了,个头也擦上妈的耳朵根儿。家里穷得叮当响,顿顿离不开苞谷面,更不用说买一块冰糖买几个桃。木桶漏水几年了,没钱买新的,妈用废旧棉絮塞住漏水的眼眼儿。不管到哪里打水,妈都要叮咛征兵轻提慢放。脸盆不知给谁摔破了,洗脸时得提起来斜靠在墙角,两手撩起水来洗。木头锅盖一揭开,内侧被热蒸气熏得黑乎乎的。看一眼,就没了食欲。前段日子爸又病了一场,征兵要是不想办法赚钱,恐怕开学连两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了。

妈站起来绕到锅台跟前,操起一根擀面杖在锅里搅动。征兵坐到木墩上看锅底的火,他不用起身,就知道妈在做啥饭。灶膛里有一小块硬柴,烧得通红通红,火苗舔舐着黑沉沉的锅底,像征兵涌到舌尖的食欲,一晃一晃地挠心。

饭做好了,征兵端起一碗苞谷面鱼鱼,上面漂着一层绿绿的韭菜叶,没有油星儿,酱醋的味道刺鼻。征兵看爸蹲在门边呼噜呼噜吃搅团,眼泪直往碗里流。他想起六岁那年冬天,出去跟一帮小伙伴捉迷藏。跑得太疯了,头发里的汗甩一下就是一串水珠子。还没到饭时,肠肠肚肚都开始响动。正准备回家吃饭,一扭头,王龙山走过来,手里举个热腾腾的馒头,夹着几片肉,黄亮亮的油不断往下滴。他一口咬出一个月牙儿,还故意拌得嘴巴响,吧嗒吧嗒的声音刺激得征兵肚子里的馋虫顺着喉咙眼儿往出爬。征兵很少吃肉馍,看着王龙山油乎乎的手背,他的口水都流下来了。他对王龙山说:让我吃一口,我爸买下好吃的东西也给你吃。王龙山不同意,征兵跑回家抱住妈的腿,哭着闹着要吃肉夹馍。妈蹲下来,把他搂在怀里,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心疼地说:咱家穷,人家富,再不要看人家娃吃好东西了,莫要再缠大人了。你长大好好念书,书念成了你就能整天吃肉夹馍了。

征兵记着妈的话,去学校读书很用功。念到三年级,他练了一手好看的字,做数学题又快又准。有些难题,别人还要写写算算,征兵想一想就能报出正确答案。暑假里,他有时会去同学家看大人们做棺材。听老人说,从他们王家村一直朝南到渭河一带,刘邦当皇帝的时候,因为打仗需求,老百姓都在养马,这里有过热闹的马匹交易市场,村子叫“马庄”或“马旺庄”。朱元璋当皇帝的时候,有个外号叫“赛鲁班”的王姓木匠,带着他家三个精于木匠活的儿子,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搬到这儿,由东到西分成三家:东户、中户、西户。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姓王,又因为家家干木匠活,就把原来的“马旺庄”改为“木匠王家村”。新中国成立前,村里还有很多人家做棺材。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改成专做棺材的,村里人说不清,征兵的父亲更说不清。征兵问他爸,咱家咋不做棺材哩?他爸说,不会做。咱们这个家我知道的一直都没人会做。往前推多少辈,应该有人会做哩。至于确切到哪一辈丢了手艺,谁也说不清。征兵很羡慕会做棺材的人家。因为那些做棺材的,家家都能吃上白面热馒头夹肥肉片子。

打有记忆起,征兵经常看见外乡人来村里买棺材。村子紧南边是一条东西公路,各种各样的车辆来来去去。最多的是拖拉机,突突突地就开过去了。征兵不知往东能跑到多远,往西能跑到多远。他有时会跟一帮小屁孩去公路上耍,或者在公路南边的河里跳水、游泳,要是被哪家大人看见,告诉了家长,回去准是一顿痛骂,顶嘴的还会招来两个嘴巴。小孩子家,哪里能想到危险不危险。稍大一点,就不敢去公路上玩儿了,相唤着钻到一户做棺材的人家,看刨子推出一卷卷刨花,饶有兴趣地提起刨花往矮个儿的脖子里放,惊得满院子都响起了尖叫声。

今早起来,征兵没事干,出去在路上闲转,看见一辆拖拉机开到王龙山家门口,车上下来一群人,有个干部模样的,从包里掏出一厚沓钱,递给龙山他爸。龙山爸接过钱,拇指和食指撮起来,呸一声吐口唾沫星儿,哗啦啦地数,仿佛树叶子被风吹动一般。征兵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啊?虽然不知道这一沓子到底有多少,但征兵知道自己家肯定没有,从来都没有过。他的心一阵阵抽搐,像是给谁拿刀子不经意间扎了一下。趁人不注意,他默默转过身跑出门,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在村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喊又喊不出声。卖桃咧,卖桃咧……又大又甜的离核儿桃……正难过着,征兵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卖桃。他顺着声音撵过去,一伙儿娃围着一笼熟透的桃,有的买一个,有的买两个。撕开皮儿,水汪汪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笼旁边蹲着一个穿薄衫的大娘。大娘瞅了他一眼,问他要不要,他摇摇头。他很想吃,可就是口袋没钱,老粗布的半截袖,肩膀上还缀着两块磨掉色的黑补丁。

吃过饭后,爸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五毛钱,皱皱巴巴的,递给征兵,自己扛着铁锨出门去了。征兵提起爸昨晚刚刚编好的担笼,也跟着出门了。他走到卖桃的大娘跟前,问大娘哪儿有桃园哩。大娘说了个名字,他没听清,想再问问,大娘又低头卖桃了,他不好意思再开口,自己出了村庄朝南走去。

征兵手心里攥着五毛钱,生怕丢了它,走一段路,张开手掌看一看。天气太热了,他脱下半截袖塞到笼里,再看看五毛钱,汗涔涔的,举起来让风吹吹,折好再握进掌心里。他挑杨树下阴凉处走,时时有凉风吹过,知了在树上欢实地叫,呼应着征兵贩桃途中砰砰嘭嘭的心跳。

北马村没有见到桃园。良村也没见到桃园。他就继续朝前走。前两个村子他没问人,绕着村子转了一圈,连个桃树影儿都没见到。到马驹村,他硬着头皮向一个扛着锄头经过他身边的老大爷打听。老大爷领着他,来到村西头的地里。那儿果真有一片桃园,桃园东南角盖着一间茅草房,门口拴着一条黑狗。黑狗朝着他汪汪汪地吼。老大爷带他进去,朝狗吆喝了两声,狗就不对着他叫了。征兵跟进茅草房,看见一个正在扫地的妇女,他走上去说:婶子,我要贩桃。妇女说:行,你要多少钱的?

征兵摊开手掌,把攥了一路的五毛钱递给妇女。妇女接过潮湿的五毛钱,摇摇头,眼睛闪过一丝笑意。她领着征兵去茅草房后面的一棵桃树底下,指给他说:这堆桃,你能提多少就装多少。征兵心想,这婶儿咋这么好!他蹲下身子给笼里装。这些桃明显没有大娘笼里的桃好,很多都有虫眼儿,他挑挑拣拣,选了一些稍好的、个大的,一层层摆进笼里,直到满满一笼,他才穿上半截袖,提起担笼走出桃园。

五毛钱装一担笼桃!征兵斜着身子走在杨树的阴影里,高兴得想大笑,但他最终只咧开嘴松了松腮帮子。他没在马驹村卖。不管咋说,不能把本村的桃卖给本村人吧。人家真要想吃,直接去桃园,既便宜又新鲜。穿过油郭村时,征兵尝试着叫卖,嘴巴却像是粘了一层胶布,怎么都张不开。太阳斜到树梢上了,低头看看,一笼桃还是一笼桃,胳膊上却勒出一道血红的印子。肚子饥得前心贴后背,他趴到正在浇地的水泵上,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凉水,井水刺激得他张开了嘴巴,鼓起勇气学着大娘喊:卖桃咧,卖桃咧……谁要桃哩……他顺着最南边巷子喊了一遍,没见人出来。又顺着北头巷子喊一遍,还是没见到个人影儿。征兵沮丧得想睡觉。他脱下半截袖,把担笼提到水渠边,取个软桃放进水里洗洗,举到嘴边刚要咬,一个女的领着个女娃走过来。女娃给妈妈喊:我要吃桃,我要吃大哥哥的桃子!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征兵问她要几个,女娃伸出五个手指头。妇女说:给五个行不?征兵说:行。那个洗净的桃被女孩一把夺过去了,咬上一口,还挤眉弄眼地朝着征兵笑。

走进北马村,社员们刚好放工了。男男女女扛着锄头说着笑着朝回走。征兵放开嗓门大声喊:卖桃咧……卖桃咧……谁要桃哩……两分钱一个……他把声调拖长,尽量让路过的人都能听到。一时间,呼啦围过来一圈人,你一毛钱,她一毛钱,递到征兵手里。一看人多,他用半截袖盖住一边,露出另一边。收了谁的钱,再递给谁桃。半边卖完了,再揭开另一边。社员们也许是活儿干累了,口渴了,拿到桃就跑到水泵跟前洗,有的吃一个,有的吃两个,剩下的都给了追过来的孩子。人群散了,笼底还有十来个。一个老婆婆领着孙子颤巍巍地走过来。孙子嚷着要吃桃。老婆婆递过来一毛钱。征兵收了钱,把担笼里剩的桃全部取出来放到水里洗干净,给了老婆婆。老婆婆说:这是哪个村里的男娃儿,都会卖桃了。真乖啊!

征兵提着空笼往回走。短裤短袖的四个口袋都装着钱,有纸币有硬币。虽然一担笼桃他没吃到一个,但他的心情比吃了桃还要甜。他笑呵呵地往家里走,觉着路边的树叶儿都朝他笑哩,风都给他摩挲肩膀哩。回到家,他把纸币硬币掏出来放到爸妈跟前。硬币放到一堆,纸币放到一堆。数了数,总共卖了两块五毛钱。除去本钱,净赚两块呀!弟弟们睡着了,妈用铁勺炒了两个鸡蛋,把征兵叫出去,让他站在门口偷偷吃。那是征兵长到快十二岁时吃的最香的鸡蛋,比过生日吃到的鸡蛋还要香。

躺在炕上,征兵觉得两条胳膊火辣辣的,两侧的腰身也火辣辣的。侧一下身子,疼得由不得呻唤出了声。秀侠一看,是斜挎担笼的缘故。皮肤红红的,有些地方磨破了皮,渗出了血豆豆。她抱住儿子,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说:征兵,咱别去卖了!你皮肤嫩,经不起这样磨啊!

第二天早上,趁妈不注意,征兵又提着担笼出门了。这次他带着两块钱的本钱,穿着长袖长裤。临出门抓了两个苞谷面馍,边走边啃。

征兵打算再去马驹村桃园。他感觉那个妇女的笑就像早晨的霞光,亮闪闪而又不怎么刺眼。昨晚好像还梦见她在笑。睁开眼睛时,妇女就不见了。征兵小小的心房鼓荡着一种急切走进桃园的兴奋。他走得很快,赶到马驹村桃园,看到茅草房门口聚着一伙人。有四五个人正在给竹筐里装桃。桃明显比昨天给征兵的大,颜色也比昨天他提的红。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满满一圈茸毛。装桃的人给框里放,小心翼翼的。再看茅草房的后面,昨天征兵拣桃的地方又堆起来,看不到他装过的痕迹。

征兵有些不高兴,感觉被人骗了。他提着担笼躲在桃树后面的草丛里,看妇女来来回回跑,热情地招呼装桃的人。不时向园子深处喊一声:摘快一些啊!摘快一些啊!……这边不够装了。石桌上放着一脸盆鲜红的大桃,洗过的,没有茸毛。妇女抓起一个咬着吃,顺手递一个给旁边正在装框的男人,他也跟着吃。男人说:今年的桃熟得好啊!味儿比往年的甜,也能卖上好价钱。昨天到县城卖了一天,净赚十几块哩!说完又咬一口桃,半边鲜红就被咬掉了。

征兵不停吞咽着唾沫,咽得自己都想吐了。那些人把两框桃抬起来架到自行车后座上,吆喝着推出桃园,征兵果真就吐了,吐得哇哇的,嚼碎的苞谷面馍也给吐出来了。黑狗在一边绷紧绳索朝征兵狂吠,妇女听见后走过来,轻轻拍着征兵的肩膀。征兵吐空胃里的食物,难过得眼泪汪汪地流。妇女端来一搪瓷缸子白开水,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喝。征兵喝下去,胃里好受一些。妇女一看,是昨天提桃的男娃娃,就问他又干啥来了。征兵把一卷钱递给妇女说:婶子,我还要贩桃。末了补充一句:这是我昨天赚的。

妇女睁大眼睛看着征兵,仿佛他不是个贩桃的娃娃,而是天上掉下个神童。昨个儿看这娃娃拿着五毛钱跑进园子,不给吧,觉得娃儿有这样的心很难得;给吧,五毛钱根本没法给他称桃。她不想挫伤娃娃的心,就让他装些风摇落的桃,能卖则卖,卖不了也没关系。家里大人给五毛钱估计也没想着让他赚钱。园子落下的桃没人要,他提就提吧。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能把落下来的桃卖出去,还赚了两块钱!

她问征兵:还装那些桃不?征兵摇摇头,用手指指石桌上的桃。妇女走过去,拿了两个洗过的红桃给征兵,让征兵吃,说:这两个不要钱的,你吃吧。征兵接过桃,给口袋装一个,手里拿一个,咬一口,牙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水甜味儿在嘴里回旋,征兵觉着自己似乎飘起来了。他用脚踩踩地上的草,草倒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是在桃园里,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甜最新鲜的桃。

征兵给妇女说:婶子,我不要落下的桃。你看两块钱能贩多少桃,就给我摘多少桃。妇女说:四分钱给你一个。你算算,你应该摘多少桃。她带着征兵走进桃园,让征兵自己摘,看上哪个摘哪个。征兵摘了五十个桃,担笼没摘满,但比昨个拣满一担笼桃要开心得多。他把桃提到清澈的水渠边,一个个洗干净,整整齐齐摆进去。征兵看一眼,再看一眼,他发现洗过的桃,像同桌红红的笑脸,好像还有笑声时不时从担笼里飞出来。征兵走着,自个都跟自个笑哩。这一天,征兵不急不慌,走了一个新堡子村,便卖完一笼桃,净赚了三块钱。

后来,征兵就成为马驹村桃园的常客。方圆的村子征兵都走遍了。每年暑假,他都会出外做生意。哪个村子有什么果园,哪个堡子种什么蔬菜,哪家水果卖相好,哪家菜价便宜,哪些人心地善良,哪些人尖酸刻薄,他都记到心里了。不过,即使走得再远,贩桃子也一直在马驹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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