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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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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九章 父亲王升茂

征兵提着布鞋,浑身像是刚从水塘里爬出来一样,带着两脚黄泥走进家门。王升茂一看,厉声问他:黄胶鞋哩?征兵说:丢了……升茂一脚飞起,把征兵踢得在门外泥地里打了几个滚才翻身站起。征兵脸上挂满泥水,泪水被雨水混合了,还不敢哭出声,他妈出来拉着他进屋里去了。

五月里,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征兵便有些招架不住。周六要回家背馍,出校门时还斜阳朗照,半路上忽然刮起黑风,不到十分钟,豆大的雨点就往下落,地面腾起一团团尘土飞起的雾,罩住了吹折在地的杨树股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征兵只能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逆着风走。他以为这夏天的雨下一会儿就停了,没想到越下越大,像是谁把天捅了个窟窿,聚集了许久的雨水哗一声开了闸,奔涌而出,一泻千里。干燥了一月的黄土路给雨水一泼,稀汤瓜水的,穿着布鞋的脚踩上去扑哧扑哧响。征兵心疼妈熬夜给他做的黑绒布鞋,就把鞋子脱下来提到手上往回走。

唉,可恶!谁把我的黄胶鞋偷走了呢?黄胶鞋是外爷给买的。外爷有一次到家里来,看到征兵光脚片子冒着雨星往家跑,没吭声就去县上给征兵买了一双黄胶鞋。征兵穿上黄胶鞋沿着操场跑操,两只脚跟飞一样轻快。那天黄胶鞋脏了,征兵洗好放在宿舍外面的窗台上晒忘记了收,傍晚时分,跟着老师坐火车去咸阳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联赛颁奖典礼。那可是国家级数学竞赛,征兵获了奖,而且全校就他一个人获奖了。领奖回来,征兵高高兴兴回到宿舍,一看窗台,黄胶鞋不见了,他以为谁帮着收了,问来问去都说没见。他知道,依他爸那脾气,回去肯定又是一顿揍,但转眼一想,这次数学竞赛获奖了,他爸要是一高兴,说不定就不打他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爸,他爸的脚就踹到他身上了。征兵坐在厦子房里伤心得泪一个劲儿地流。

王升茂自个缩在前屋炕角里,吭哧吭哧地喘气,他也觉得窝火:黄胶鞋多贵?说丢就丢?从小到大,自己家里穷,姊妹又多,想都没想过,哪里还能穿个黄胶鞋?想到艰难处,眼窝子一酸,差点落泪。

升茂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咸阳卖坨坨馍。推的是独轮车,车轮是用木头做的。前面固定两个编框,放着娘前一夜烙好的坨坨馍。他们天不亮就出发,开始是爹推,爹推累了,升茂换着推。升茂力气弱,车绊挂到脖子上,总是推不稳,车子东倒西歪,他爹就跟在后面骂:你把黑馍都吃到哪儿去了?劲哩,嗯……劲哩!车子往北倒时爹到北边扶一把,往南倒时爹又跑到南面扶一把。扶一程看升茂还是掌握不了法儿,就接过车子自己推,边推边给升茂讲:拣平地走,两只手掌用劲要均匀,脚踩地要实确,心里嫑发慌。慢慢就好了。来,看我的样子,再试试。升茂心里一稳,推起独轮车果真不斜来斜去了。

坨坨馍推到咸阳,找个醋房,留下一口袋卖的,剩下的馍存放在醋缸里。醋缸密闭,坨坨馍不容易冻硬,他们每次来都先把馍存好。人老几辈卖馍都是这样做。世道兵荒马乱的,推一独轮车坨坨馍在街上行走太显眼,稍不留意就会被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浪汉打抢。升茂跟着爹,记住了这个理儿。如果卖不完,爹就会带着升茂去咸阳的一个亲戚家住,第二天起来再走街串巷去卖。卖完回家爹就去买粮,去县里挑选好麦买,拉到村里磨成面,收一些黑面出来,留着麸皮,蒸馍时把麸皮揉到黑面里,那就是全家人的口粮。升茂跟爹卖了好多年坨坨馍,爹没尝过一口,升茂更不敢想尝。

升茂长了个子,饭量大增。姊妹几个也跟树条子一样往高里蹿,家里的口粮越来越紧张。村里一个要好的伙伴让他相跟着去拔棉秆,把一地的棉花秆清理出来。拔一亩地给五毛钱,总共有三亩地,两个人拔了一老晌,挣了一块五毛钱。拔完棉秆,升茂手中捏着七毛五分钱,瘫软到地里,半天拾不起身。就那样,他还是都没舍得花一毛钱买个坨坨馍吃,回家把钱全交给了爹。

后来,升茂跟着浩武叔学油漆。村里做木匠活的人多,箱子柜子棺子梳妆匣子,做啥的都有。浩武叔看升茂一家日子艰难,升茂干活又踏实,手脚又勤快,他就想带着升茂,好歹挣一口白面馍吃。升茂从不偷懒,浩武叔做活时,他站在一边看得很仔细。浩武叔先是用砂纸打磨,力求做到表面光滑没有毛刺,再用泥子补平钉眼和木头虫眼,然后刷底漆打磨再刷底漆再打磨,最后刷面漆打磨再刷一层面漆。工序在浩武叔手里看起来很简单,就跟耍的一样。但升茂第一次油漆出来的柜子浩武叔还是重新打磨了一遍,刷了一遍面漆。浩武叔说升茂:你手上用力不匀就成这样儿了,再好好练练。浩武叔让他先在棺材上刷。买棺材的人一般不会看得太细,即使有些瑕疵也不要紧。刷了半年,升茂就出师了。他跟着浩武叔去兴庆公园刷油漆,去华清池刷油漆,验工的人都夸他手艺好,油漆刷得又匀又亮又平顺。

干的活多了,眼馋人家做棺材挣钱,升茂也想试试。他把木头买回来,放到家里怎么看都不敢下手。没办法就请来木匠,给人家开工钱,做一口棺材卖了。虽然没怎么挣钱,但至少没赔钱。他不甘心,又跟着浩武叔去县里买了木料做柜,回来还是卯不到一块儿,又叫浩武叔帮着做了。木料不好,解出来的板有些地方被虫咬了。浩武叔让把虫咬的地方拿泥子塞住。升茂多刷了一遍底漆,多刷了一遍面漆,拉到县上去卖。因为油漆用得多,价就要得很高,四十块钱。当时一般柜才卖二十块钱左右。半下午时,有个买主过来看上升茂的柜,说要给儿子结婚用。那人想少点儿钱,升茂不同意,三说两说,就付了订金,写了条子,升茂亲自送到他们家。拉去以后,那家儿子死活不让进门,升茂把绳一解走了。第二天升茂又去,那儿子还是不要。柜在架子车上,不过,已经跟架子车一起挪到院子里,苫着一块旧布单。第三天,那儿子终于同意把柜搬到房间里,付了升茂四十块钱。升茂进去看了,枣红色的柜,既沉稳又亮眼。回来后,他把四十元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娘。

升茂手抠得紧,从不舍得给自己花钱。给娃儿买吃的喝的咋都行,但绝不让他们胡乱糟蹋东西,胡乱花钱。老二卫兵跟他一块儿去武功县卖粉条,回来走到兴平县城附近,看见路边卖醪糟的,问他爸:爸!爸!你吃醪糟不?升茂说:我不吃。卫兵说:我想吃呢。升茂说:你吃么,吃去吧!掏出一毛钱给了卫兵。卫兵坐在人群里喝醪糟,升茂离得远远的。他想吃不?赶了八十多里路,又冷又饿,咋能不想吃?可是,一想到四个儿子要上学要娶媳妇,他便打消了吃的念头。升茂曾经一个人在咸阳卖菜,路边有个卖油糕的,油香味儿老远就能闻到。那天他拉的菜卖价好,比往常多卖了一块钱,一个油糕也就五分钱。半下午的,升茂的确饿了,他掏出五分钱走向油糕摊。卖油糕的正给别人包油糕,那个人从裤兜里掏钱,没小心掉到地上了,有四五个硬币。升茂一看,忽然不想吃了。人家那么有钱,才买了五个油糕。自己一个卖菜的,还吃什么油糕!转身就走。但是油糕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他一狠心,又折了回去。卖油糕的看他过来,问他要几个。他嗫嚅着说不出,又转身走了。手在裤兜里一直捏着那五分钱,捏得汗涔涔的。走出咸阳了,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咕地响。他有些后悔没吃油糕了。只不过这悔意只在脑海里转了一个圈,很快便跑掉了。

升茂整天想的都是他四个男娃。咋能挣来钱?到哪儿挣钱?挣不来钱他就木乱。征兵有天放学回家,升茂忽然从炕上坐起来问征兵:你妈给你那两块钱干啥了?征兵说:买一本书五毛,交班费五毛,买菜票八毛,买本子一毛八。升茂问:还剩几毛?征兵说:剩两分了。升茂伸出手:剩的钱拿来给我。你在学校要注意节约。别乱花钱,要好好学习……听到这里,征兵的心一紧一紧地酸。他哪敢乱花钱呢?连一毛钱一份的土豆丝都不敢吃,哪里乱花钱了呀?不仅没乱花钱,还年年把考第一名发的奖品脸盆毛巾往回拿,爸咋就看不见?今天回家得了奖还被踢一脚,踢到泥水里了。征兵越想心里越委屈,难过得趴到被窝里,泪水汹涌而出。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升茂在前头屋子的炕上也在生闷气。他哪儿知道儿子获奖的事啊?只想自己的难肠,自己的恓惶。自打分开家,这日子就没松活过一天,男娃娃生了一个又一个。分家时几乎跟光杆杆一样,盖了一回房,娃们长得生快,眼看着住不下,又盖了一回房。肋子骨都要挣断了,还是看不到个出头。好在征兵这娃争气,学习好,村里人见人夸,他妈也欢喜。谁知道这怂,咋就把他外爷买的黄胶鞋丢了呢?我没忍住踢了他一脚,也不知咋样了?不管了,娃娃是不能惯的,特别是男娃娃,惯了就翻天,让他长个记性也好。说着边拍脑袋边叹气:唉!唉!唉……连“唉”了三声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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