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寿站在窗外,低头看满满一教室的新学生。他们都是刚到南郊中学报道的,是从整个兴平县选拔来的成绩优异的学生,彼此之间不熟悉,这会儿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有的托腮凝思,有的抠着手指尖,有的环顾四周的旧标语。只有王征兵,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读的什么书,任崇寿看不清楚。任崇寿虽然教他们物理,但他喜欢随时随地爱读书的孩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嘛!所以,站在窗外的任崇寿就多看了一眼王征兵。上课铃声响了,任崇寿走上讲台。他没带物理书,不准备直接讲课。今天是这届学生进入南郊中学的第一天,他作为班主任,得跟他们谈谈南郊,谈谈高中的纪律,谈谈人生的智慧。起立坐下后,任崇寿就发现,王征兵桌子上的书不见了,只摆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崭新的作业本。
任崇寿清清嗓子,目光扫过每一张清新的面孔,收回来后开始讲话:欢迎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南郊中学读书。啪啪啪……下面响起一阵掌声。任崇寿又环视一圈问:同学们,你们说说,来这里读书是为了什么?话音一落地,很多人都低下头去……寂静!还是寂静!底下没一个人举手。学生对这个电线杆子般高高瘦瘦的班主任,深感陌生。他的声音落到耳边又往出滑,他的性格是一道刚挂出来的谜语……他们对新班主任有太多的不熟悉,所以,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这些优秀的学生不敢开口,生怕刚一开学就暴露了自己,让班主任看低了水平,日后不好再挽回颜面。他们静静坐着,腰身都不敢扭动一下,特别有耐心地等待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王征兵也在想呀。他脑子转得飞快,想起了烧掉的工分本,想起了提笼去卖桃,想起了啃不动的苞谷面馍,想起他爸抽过来的带着风声的耳光,想起王彩云老师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他想得胸口堵上一块石头,把右手从桌子底下往上抽,刚抬到桌面上,五根手指头微微动了动,又挪了下去。班里坐着不少城里的学生,他们穿得比他好,吃得比他好,皮肤长得比他细腻,读的书应该比他多得多,这个时候站起来说话,弄不好就是自取其辱,合适吗?想到这里,他坐直的身体放松了,左手托住右手,轻轻握住,全身心捕捉周围的声音。忽然,有个声音从后排响起来:我的想法是……他顿了一下,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要让所有的穷人都吃上白蒸馍夹油泼辣子!……
“哈哈哈……哈哈哈……”教室哄一下子爆起一阵阵笑声。王征兵却没笑,他扭过头,看那男生一眼,又转回头来,平着脸坐好。任崇寿发现了,他觉得这个农村来的学生有点特别。不过,他收敛了刚才还温和的笑容,严肃地对同学们说:你们笑哩,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笑。第一,他说的油泼辣子夹白蒸馍太平常了,不是远大的人生理想;第二,我看了一遍报到册,咱们班有一部分学生现在就能吃到油泼辣子夹白蒸馍。但你们没有想到,还有相当一部分学生吃不上白蒸馍,更吃不上油泼辣子,那又何谈吃油泼辣子夹白蒸馍?再就是,你们没有留意到他说的是“所有穷人”,说明这个学生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有着白求恩一样美好高尚的情怀,有着孔子一样周济天下的仁爱之心。任崇寿说到这里,看了那位刚才因哄堂大笑而尴尬的男同学一眼: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缺医术精湛的医生;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缺统一天下的仁政思想;现在,我们国家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紧接着发展工业,导致老百姓吃不上白面蒸馍,而这位同学恰好就看到这一点,心忧百姓,胸怀天下,不值得我们赞赏吗?说着,任崇寿走到那位同学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同学们都被说到心痛处了,没有人鼓掌,只把敬佩的眼光从班主任身上移到那个男生的脸上,又从那个男生的脸上移到任崇寿的眼里。
你们谁还能知道两千五百年前的百万富翁呢?不知道吧,但你们却记住了孔子和孟子。你们谁还能知道百年前的百万富翁和他财产的数额呢?不知道吧,但你们却记住了爱迪生和达尔文。你们知道孔子的父亲是谁吗?马克思的女儿是谁吗?不知道吧。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财富是会散去的,只有圣哲的思想和科学家的发明创造才能永垂不朽。而这一切也不能依靠他人,即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要去依靠,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为这个世界的穷人,创造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任崇寿一口气说完,教室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山水激荡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唯有王征兵,木呆呆地坐在掌声里,眼圈红红的,像是憋着两汪不敢奔流的泪水。
第一次月考结束,任崇寿就发现,王征兵的数学成绩遥遥领先,其他科的成绩也都在前几名,英语却不及格,很低很低,只考了十六分,总分自然排不到前头去。他找来王征兵谈话,才知道他初中几乎没学过英语。他叮嘱王征兵,英语必须赶上来。把初中的课本全拿到学校,先背单词,再背课文,然后做题。他告诉王征兵,数学好的学生智商都高,相信他一定能赶上来。听任老师这样说,王征兵从此就跟英语杠上了。周日回家背馍,怕同别人闲聊耽误时间,自己一个人沿着渭惠渠走,抱着一册英语书,单词一课一课地往过背,课文一篇一篇往过背。不会的地方,就到学校问同学问老师。高一学期结束,他的英语成绩赶上来了。英语不拖后腿,王征兵的各科总分跃居全班第一。任崇寿翻开成绩册,心里一阵窃喜。他就知道,自己当初没看错这个孩子,既聪明又有韧劲。
进入高二,王征兵的数学成绩越来越突出。他参加了各级各类数学竞赛,得过好几次奖励,任崇寿让他在班会上谈学习经验。王征兵站起来说了两点:上课听讲要全神贯注;课后的练习题,不管老师布置还是不布置,都要做三遍。任崇寿知道,全神贯注是个形容词,表达程度的,即使是他,也不能说清到底听讲时达到什么程度才算全神贯注。课堂上,你打眼一看,每个学生都在认真听讲,但脑子的转动是看不见的,耳朵输入进去的也看不见。任崇寿相信,王征兵说到的全神贯注肯定跟别人不一样。而课后练习题,一般学生能做完一遍就不错,又有几个人能坚持做完三遍?他忽然想去王征兵家里看看,生出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呢。他从没有做过家访,第一次想去家访了。借着去亲戚家办事的机会,任崇寿走进了王征兵的家。
木匠王家,很多人都在做棺材,王征兵的父亲却没有做。任崇寿走到门口,王征兵的母亲迎上来,领着任老师往屋里坐。王征兵的父亲,一个木讷的农村男人,不知该坐还是该站,嘴里鼓涌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任崇寿拉着他坐下来,还是无话。王征兵的母亲,一个瘦小精干的农村妇女,又是提水壶又是端搪瓷缸子,一边倒水一边问任崇寿:得是娃在学校犯啥事咧?任崇寿说:没有!没有!娃乖得很。学习成绩又好,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两个如何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儿子?王征兵的母亲说:他爸是个文盲,我也只读过小学,哪里能教得了高中课程?娃是看家里穷,发奋要念书哩。到南郊中学上学后,每次回来都夸班主任。说他将来也要当个科学家,像啥啥啥顿的,什么什么斯坦,让全天下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王征兵的母亲说话头脑清晰,语速也快。而他父亲,却不甚言语,只是看着任崇寿微笑,时不时地把缸子端起来让他喝口水。任崇寿问王征兵父亲:你怎么管儿子哩?王征兵父亲嘿嘿一笑:咋管哩?我又没文化。老是在外面跟别人干活儿,就知道一句话,经常给征兵说: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这是他浩武爷给我说的,说得次数多了我回家也跟娃儿们常说。他们记住这句话,就下功夫学习哩。
元旦期间,任崇寿组织学生看了一场电影《牧马人》。这是一部励志片,任崇寿希望学生能汲取影片里的正能量。许灵均的坚强,对妻儿的责任,对祖国的眷恋,都值得学生学习。李秀芝的善良勤劳质朴可以重塑学生的灵魂,敕勒川牧场的纯净、牧民的温情可以教导学生更好地与大自然相处,善待身边每一个落难的人。任崇寿觉得,这样一部好电影,学生不容错过。可是,元旦过后,他每次走进教室,或是去了操场,都会发现有个别男女学生走得比较近。任崇寿相信他们不会谈恋爱,但他还是挺担心的,他要利用班会跟学生们聊聊这个话题。
期末考试前一周,他走进教室,面带微笑,问同学们:麦子几月熟呢?大家说:六月。任崇寿说:四月割麦行不行?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任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个个一头雾水:这个道理谁都懂呀?还用问。任崇寿又问:可不可以给五岁的孩子举办一场婚礼?学生们更懵了:这怎么可以!任老师今天受啥刺激了吧?问的两个问题都是小儿科,哪里有他往日的水准?任崇寿说:好!既然大家知道麦子六月熟四月就不能割,孩子五岁不能举行婚礼,那你们现在能不能谈婚论嫁?虽然你们年龄也不小了,但是,人跟植物一样,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任务,不能乱了心思,明白吗?学生们这才明白,任老师是想说什么了。现阶段,只能学习,男女不能走得太近,影响考大学嘛!事实上,的确有个别男生女生起了暗恋思慕的心。多亏任老师敲响警钟,要不然真的会耽误了学习。而任崇寿最放心的就是王征兵,他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是手里提着书,就是胳肢窝里夹着书。
高二第二学期,春里天气好,阳光灿烂,期中考试结束后,同学们考得很好,王征兵的总分考到全年级第一名,任崇寿的心情也很好。晚自习时,王征兵却一瘸一拐地跑到办公室来请假,说他能不能不跑操了?任崇寿问他咋了。他说脚化脓了。任崇寿心想,脚化脓了还能走路呀!王征兵是团支书,如果这样就不去跑操,其他学生会不会跟着看样样儿?班里最近有个别学生总是请假,考试成绩有所下滑,他怕王征兵也走心,就没同意。看着王征兵心有不甘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他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把。但是,一个人要想成就大事,这么点儿困难都不能克服,还能干啥?他硬了硬心,看着王征兵带着怨气一瘸一拐去了教室。
王征兵回到座位上,把书在桌子上翻来翻去,满肚子不舒服。自己从来没请过假。前段日子不小心把脚后跟踢伤了,学着大人用面面土敷,又随手撕了一绺布条缠住,谁知道这两天越来越疼,去门口的诊所一看,竟化脓了。医生说,要刮脓水,没有麻药,你能忍住疼不?王征兵怕到县医院去,他没那么多的钱,忍着疼让医生一刀一刀在脚后跟上刮,疼得他都快要晕过去了。任老师还不给他批假?他发狠对自己说:不批就不批!我就是一瘸一拐也能去操场。他每天果真一瘸一拐地走到操场,站在树影里看别人跑操,边看边背单词。任崇寿看到王征兵这样,也的确心疼,在班会上表扬了他,让全班同学学习他这种重伤不下火线的顽强精神。后来,任崇寿的眉头舒展了,班级再也没有人敢随随便便请假了。
高三一年,王征兵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全县高考预选考试,王征兵不负众望,考了全县理科第一名。任崇寿看着这个从农家走出来的男孩子,心里一阵阵自豪!他不仅成绩优秀,还很善良、很聪明,做事情很有毅力,又不是那种张扬的学生,总是稳稳当当地学习,稳稳当当地安排班级工作。不管什么事情交给他,他都能出色完成。这是一个极其让人放心的好孩子。谁能想到,正式大考时,他的强项数学竟然考了56分,原本能上清华北大的他却考进西北农业大学。任崇寿怎么都想不通啊!成绩下来时,他把自己关进黑房间里,转来转去唉声叹气,大半天都不想出门。王征兵哪里能想得通呢!可是,面对这种悲惨的结果,他又能怎样?
暑假里,王征兵心痛不已,无心干活,步行去了班主任任崇寿老师的家。任老师的村子在丰仪乡高店村任家巷,距离王征兵家三十多里路。天气热得到处冒白星子,此起彼伏的,怎么都拂拭不去。他的眼里辣热辣热,揉一把,出来的都是泪。他走得很慢,似走非走。看见河渠就跟流水说话,看见花枝就跟凋零的花瓣儿说话,看见鸟儿飞过来他就伸开手掌。鸟儿哧溜一声飞上他的肩头,把他当成一棵树,他就跟鸟儿说:我不是树,我是一棵病恹恹的苞谷苗,你快飞走吧。要不然你会被传染的。后来,他又说他不是苞谷苗了,是麦秸地里最底层的一根麦草,永远翻不得身。任崇寿正在苞谷地里锄草时看见了王征兵。苞谷苗刚刚浇过,即使大太阳晒着也挺得端溜溜的,绿叶子翠色欲滴,他轻轻地举起漏锄,慢慢地落下去,除去近旁的一株株草。就在这时候王征兵站到他面前的,也没戴顶草帽,肩头还有一坨湿湿的鸟屎印子,脸阴得跟寒冬腊月的天空一样。任崇寿说不出一句话,扛起漏锄拉着王征兵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