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拉着架子车,顺着公路朝西走。前几天,他去卖桃,发现大阜村南边地里,有一片韭菜。他爱吃韭菜,特别爱吃妈烙的韭菜盒子。妈今年还没做过韭菜盒子。她太忙了。征兵想吃,特别想吃,妈却没空做。三月里,妈又给他生了个弟弟。征兵在家里排行老大,老二卫兵比他小四岁,老三护兵比他小八岁。这刚出生的老四全兵要比他小十四岁。征兵望着时不时哇哇叫的全兵,心里闷闷的。夜里,一家六口挤在一面土炕上,爸靠着炕的墙旮旯唉声叹气,妈就给爸宽心,说着说着,不知咋的,声就大起来,大大小小的都睡不成觉。没办法,从五年级开始,征兵睡在了同学王象牛家。
家里的房在老宅子。老宅子是征兵爷爷当年从生产队分来的,有三间宽(约10米),20多米长。爷爷有三个儿子,征兵爸是老二。兄弟三人相继结婚后,爷爷把老宅基地分成两部分,前半边给碎爸(小爸)和爷爷奶奶住,后半边给征兵爸和伯父两家住。后半边是老宅子的院落,弟兄俩把院落一分为二,各盖了一间简易房。征兵爸在不到五米宽的房子盘了一面炕,靠着炕盘了一座锅台。做饭睡觉洗脚纺线全在一间屋子。冬天好些,一烧锅屋子暖烘烘的。夏天可惨了,只要做饭,屋子里滚烫滚烫,人就待不住。
征兵五年级毕业了,眼看要上初中,家里的负担却越来越重。四个男娃扯开身板,张着嘴巴,要吃要喝。爸妈一天不停地忙活,还是穷得捉襟见肘,窘迫到一件衣服征兵穿了,弟弟依次顺着穿,穿到最后都成了补丁片片。征兵看妈抱着小弟还要做饭,就跑过去帮忙烧锅。他很想吃韭菜盒子,但他不敢给妈说。妈舍不得花钱买韭菜。
征兵拉着架子车去贩韭菜,秀侠也没阻挡。儿子大了,能掂量来轻重。这几年,征兵卖水果每次都能赚些钱,多多少少的给了她贴补家用,秀侠很欣慰,总算见到回报了。征兵出去的次数多了,也积累到一些贩卖的经验。要去就去吧,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升茂也没拦儿子,给了他五块钱,帮着把架子车推到门外,拿笤帚扫干净上面的灰土,眼瞅着儿子上了公路。
阴历七月的天,亮得早黑得晚,光阴似乎被拉长一大截。征兵走在路上,架子车轱辘在身后咯噔咯噔响,他还以为有人跟着捣乱,拧身一看,没见个人影。起得太早,路上车辆都比往常少。偶尔有汽车闷沉沉地驶过,周围又陷入空阔的寂静里,只有车轮子时不时咯噔咯噔的声响跟在后面。他侧过身子看,发现走得太靠边,一个车轱辘碾在路边的碎石子上才响的。他潜意识里在躲避过来过去的汽车。于是,他稍稍往路里靠靠,继续朝前走。
大阜村跟征兵的王家村端东端西,走过五六里路便到了村南的韭菜地。一个白胡子爷爷正蹴在地里割韭菜。他割一把韭菜胡乱地塞进笼里,也不管是草还是韭菜。征兵问:爷!爷!这么好的韭菜,咋就胡乱塞到笼里?多可惜!白胡子爷见征兵拉个架子车站在路边,笑着问征兵:娃啊,你跑到这儿弄啥哩?
征兵说:我想贩韭菜卖哩。白胡子爷一听,不割了,走到征兵跟前,扶着他的车辕,对他说:这片韭菜地原先是生产队时种的,后来没人管了。我闲了就给拉点大粪浇上,没想到韭菜长得这么旺势。今年雨水多,韭菜割了一茬,这一茬又蹭蹭蹭长上来,人吃不完,老婆子让我割下来喂猪。我家的猪可是吃得膘肥体壮的。你想要,你就自己割,能割多少割多少。征兵看着这一大片绿汪汪的韭菜,心花怒放。老爷爷蹲在一旁抽旱烟,征兵顺着他割过的韭菜茬子紧挨着下镰刀。噌噌噌,噌噌噌,镰刀割过韭菜的声音就像音乐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一群学生唱歌那么起劲。
老爷爷问:娃儿,你卖韭菜是给你赚学费的吧?征兵说:就是,就是的。老爷爷没再说话,吧嗒吧嗒地吸旱烟。征兵割一会儿,把韭菜码整齐,排放到架子车上,再蹲下去割。手上身上全是韭菜的清香味儿,比烙熟的韭菜盒子味道还要清纯浓烈。他忍不住拔下一根塞到嘴里嚼,起初辣辣的,到最后竟嚼出丝丝的甜味儿。他咽下去,又给嘴里填了一根,越嚼心里越是欢喜。他觉得白白的韭菜根比韭菜叶子更有嚼头,更有味儿。架子车割满了,征兵把镰刀递给白胡子爷,顺便掏出五块钱给他。白胡子爷死活不收。嘴里嘟囔着:娃儿们上学都不容易,还要啥钱哩。走吧走吧!征兵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白拉这一车韭菜,趁白胡子爷转身的时候,悄悄把钱塞到他的衣兜里。
他紧赶慢赶,把韭菜拉到兴平化肥厂家属区后,工人们才赶着上班,没几个人停下来光顾他的韭菜摊。看看下班时间还早,他就坐到地上摘韭菜。摘了几根,这才想起来,早上走得太急,忘记了带秤。这可咋办哩?分成小把是不是就不用称啦?他为自己突然产生的这个妙计暗暗叫好。于是,把架子车拉出城,跑到水渠边,拔了一大搂毛毛草,打算坐到桐树的阴凉下捆韭菜。他先折了一摞桐树叶子铺在地上,把车厢里的韭菜拤出来放到上面,然后坐到旁边,一根一根掐掉韭菜的黄叶。根上带泥的一层皮儿也撕下来。太阳渐渐升高了,割来的韭菜也全部摘完了,他一把一把分均匀,根部依着地面竖起来墩整齐,用拧起来的毛毛草捆好,摆进车厢。征兵经常在家里帮他妈摘韭菜。妈是个细心人,征兵弄不干净也不狠说他,但会把他摘过的韭菜拿起来重新拾掇一遍,没弄净的黄叶尖一个一个掐下来给征兵看。看了几次,征兵就不敢粗心了。第一次到县上卖韭菜,征兵心里没底,不知道好不好卖,能不能卖上价钱。他想,只要给城里人把韭菜收拾干净,工人们就会喜欢。再说,他们下班都比较着急,用秤称要费事一些,还不如捆成小把,一把卖一毛钱,一手交钱一手拿韭菜,多方便!想到这里,征兵拍拍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灵着哩嘛!
征兵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菜叶子黄泥土,把捆好的干干净净的韭菜摆放进架子车,一排排点数,竟然数了八十三把。一把卖一毛钱,也能卖八块三毛钱哩。征兵摘了十几片桐树叶子盖到韭菜上,怕大太阳晒蔫了不好卖。他蹲到水渠边洗干净手上的绿泥,拉着架子车再回到化肥厂时,工人们刚好下班。家属区门口摆着很多菜,西红柿辣子茄子黄瓜青菜等等,就是没有韭菜。征兵把架子车摆正,刚揭掉上面盖的桐树叶子,便有个女的跟过来要买,问征兵价钱。征兵原计划卖一毛钱,看看这里没有人卖,就想多赚些,要一毛五分钱。女的买一捆韭菜,给了两毛钱,征兵没钱找零头,只好收一毛钱。后面的人跟着看样样,也给一毛钱。你一捆,他两捆的,满满一车韭菜,不到半个小时就卖完了。卖完征兵一清点,口袋里只有八块两毛五分钱。是谁少给了五分钱,还是他自己弄丢了呢?
反正是赚到钱了,少五分就少五分呗,减掉本钱,净赚三块两毛五分钱,也值啦!征兵拉着空架子车在街道上转悠。过去都是妈带着弟兄几个来逛会。哥几个跟着妈转,征兵一点儿都不自由。农村娃娃,到城里看啥都稀罕,这儿盯盯那儿瞅瞅。好吃的总想让妈买,好玩的总想凑上去摸摸,但妈没钱,他也只能饱饱眼福。
最热闹的南大街十字,有家卖臊子面的,坐满了吃面的人。锅里咕咚咕咚翻滚着,白面条在沸水里漂来旋去。下面条的男人,眉毛粗得像剑麻叶儿,手脚却利落,一会儿给锅里添凉水,一会儿抓起一把擀好的面条,朝锅里一扔,高声吆喝:臊子面……臊子面……吃了不香不给钱。男人看征兵站在人群外发呆,就大声说:小伙子,来一碗吧。第一次有人把征兵叫小伙子,他心里一惊,继而一喜,说明自己真的长大了。征兵开学要念初中了,他也该长大了,该为父母分忧解愁了。
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出头,葵花脸盘白白净净,头上裹着一张粉色头巾,系个蓝花围裙,背上吊着一根长到腰部的麻花辫,黑乌乌的。发现征兵想吃饭,就示意他往跟前走,刚好有个人吃完站起来。案板上摆着油盐酱醋油泼辣子和两大盆臊子。一盆素臊子,用红萝卜豆腐块洋芋葱末炒成;一盆肉臊子,其实是在素臊子里加了一些猪肉末。征兵看得舌尖直滚唾沫。女人问他,素的还是肉的?素的一毛钱,肉的一毛五分钱。征兵跟妈来过这条街道,几次都想吃一碗臊子面,妈总是说钱不够用,要买这要买那,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他买,哄着哄着就把他领回家了。这次,征兵要自个儿尝尝肉臊子面的味道。他摸摸口袋里的钱,给女人说:阿姨,来一碗肉臊子的。说完,眼窝一热,不知咋的,又想起六岁那年的冬天,王龙山手里拿的肉夹馍。女人把碗端到他跟前,他才知道,自己真的能凭本事吃到肉啊!
臊子面就是香,征兵不能明确说出到底香在哪一点。面条臊子肉油盐酱醋融到一起,香是囫囵的感觉。醋香吗?家里的醋也是这个味道。酱香吗?家里的酱也一样啊!白面条香吗?过生日妈也给他煮过白面条。因为肉?肉过年的时候,也吃过呀!可是,他咋就没吃出过这一碗臊子面的香味?吃完面,他连碗里的汤都喝光了,碗底残留的肉末儿也用筷子刮到嘴里了。吃完抹一把嘴,开过钱,拉着架子车往北走。
路过电影院,征兵忽然想进去看一场电影。距离天黑还早着,他把架子车停到存车处,跑到电影院,一看时间,离电影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到窗口买了一张票,花掉一毛钱。征兵觉得看场电影才花一毛钱,真是便宜啊!走进去,里面的座位没有坐满,基本都是些半大的孩子。
电影开始了。屏幕上打出“闪闪的红星”五个红色大字。熟悉的歌曲和旋律让征兵有些激动。这首歌老师教他们唱过,里面的歌词征兵烂熟于心,晚上跟一帮小朋友聚会时,望着天空的星星,齐齐仰起头来放声歌唱: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胸怀……唱着唱着,便握紧了拳头,假扮一个胡汉三,给某个人开批斗会。拳头抡上去,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打。但那种感觉跟坐在电影院里没法相比。老师唱的时候没有音乐伴奏,他们唱的时候也常常跑调。电影院放的旋律悠扬高亢,给人以无穷的力量。征兵坐在电影院里,心却随着潘冬子跑到柳溪村,跟冬子一起参加游击队,打土豪分田地。他一会儿为红军战士的牺牲伤心落泪,一会儿为冬子母亲的死而难过啜泣,一会儿为胡汉三的残忍奸诈而义愤填膺,一会儿为冬子的勇敢机智赞叹不已……
电影结束时,征兵最后一个出来。出了电影院,推上架子车,走在回家路上,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嘴里一直哼着“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胸怀……”,没人时征兵放开声唱,有人时他就在心里唱。他想,冬子多聪明啊!你看他都知道把盐化成水浸到棉袄里,过了封锁线再用水冲下来。遇事多动脑子,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吗?征兵家里是穷,但总有一天,他会改变这种贫穷的现状,让父母住上好房子,让弟弟们吃上肉夹馍肉臊子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