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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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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四章 卖甘蔗

征兵踩着搭在火车车皮上的梯子,爬上火车,翻进甘蔗车厢,挑拣匀溜的甘蔗。太粗的不能拿,有十来斤重,不好卖;太细的不能拿,水分不汪。颜色浅的不能拿,没有熟到,甜度不够;颜色越黑越好,越黑说明甘蔗越老,越老就越甜,能卖个好价钱。皮泽光亮挂有白霜的甘蔗卖相更好。弯来弯去的甘蔗不能拿,可能有虫口。节长而又粗细均匀的甘蔗吃起来比较爽,卖得更快。征兵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挑来拣去,挑出两捆最满意的,抱起来顺车厢放下去,弟弟在下面接着。他也跟着下了车厢,两个人抬着两捆甘蔗放到磅秤上过分量。批发甘蔗的人围了一圈,他们都说:这两捆甘蔗挑的好,这小伙子真有眼光。

两捆甘蔗总共一百四十二斤。每斤七分钱,老板收了一百四十斤的钱,零头两斤没算。这两捆比往日批发的要重十多斤。征兵很高兴,跟弟弟一起抱到架子车上放顺溜。弟弟在后面推着,征兵轻轻松松地拉上车子,嘴里哼着“红星闪闪暖胸怀……”的歌曲出了火车站。征兵过去都是从市场贩子手里批发,每斤一毛钱。偶然有一天,他发现有人拉着架子车进火车站批发,他跟进去一看,满满几车皮甘蔗。客商也不往下卸,嫌要加工钱,就跟铁路上的人说好了,直接让小商贩进去到车厢里自己搬,这样可以节省不少钱。据说卸一车皮甘蔗下来,要一百块工钱。征兵去乡里卖过甘蔗,三五天一捆甘蔗都卖不完。一个村子只有两三户有钱人家会给娃儿买着吃。记得到油郭村卖甘蔗,有个男娃娃,站在架子车旁边,黑瘦的手摸着甘蔗就是不松手,他妈不给买,把娃儿拉到井房跟前,狠狠踢了两脚,娃哭得窝了气。后来,征兵再不走村串乡卖甘蔗了。

甘蔗比不得苹果洋柿子,一根甘蔗轻则五六斤,即使每斤卖两毛钱,都要一块多钱;重的七八斤,算下来就更贵了。一个工人一天的工资也不过是一根甘蔗的价钱。征兵小时候,哪里吃得上甘蔗?眼见过做棺材家的同学拿出来半截甘蔗啃,只给他尝了一口。那种甜,跟白糖的味儿不同,水分饱满,口舌就像在糖水里裹卷着,越是嚼越是想嚼,嚼干的渣舍不得吐,一直嚼到吃晚饭才吐到锅灶里。从那时起,征兵经常梦着吃甘蔗,醒来嘴角都挂着咀嚼的口水。有一天,爸去县上干活,天快黑了,妈做了一锅苞谷面糊汤,馏好一井篦苞谷面馍,还不见爸回来。征兵窝在炕上看小人书,他妈就喊他:征兵,去看看你爸回来没有?征兵没听见,看《铁道游击队》正看到激烈处。他妈到底喊了他几遍,他不知道,光看见他妈的手伸到小人书上,拽过去就往锅底扔。征兵急了,跳下炕,从灶门口妈的手里抢回烧黑了边角的小人书。

妈高声对他说:你去看看你爸回来没有!征兵这才知道妈生气的原因,悄没声息地抱紧小人书出了大门,向公路边跑去,老远看见他爸肩上扛了两根甘蔗往回走,边走边甩胳膊。征兵忘记了烧黑的小人书,忘记了他妈的叱骂,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不由自主朝着爸的方向空咽了几口唾沫,舔舔发胀的嘴唇。嘴唇干得起了皮,征兵用手往下撕,却撕出了血印子。这才想起一整天都在看小人书,竟一口水也没喝。

他爸越走越近,越走越清晰。像是起风了,眯得征兵的眼睛睁不开,看东西有点模糊。虽然是春天来了,却遇到倒春寒,天冷得有点过分。征兵左脚的鞋子给大拇指头戳破了,冷飕飕的风一吹,脚趾缝里头旋着寒气。他跺跺脚,他爸就走到他跟前。征兵抬头一看,爸的肩上哪儿有甘蔗,竟是两棵桐树苗。征兵失望极了,问也没问候他爸一句,转身就向回跑,边跑边喘气,喘着难过着眼泪就出来了,跟这春天的冷风一样,说来就来了,吹得人冷森森的寒。

第二天,征兵背着书包上学去,走到家门外,发现他爸正在栽桐树,一边一棵。征兵还是没跟他爸说话,甘蔗成了征兵心里抹不掉的伤疤。现在,征兵读高中了,门口的桐树早已长出一蓬树叶,罩下一片阴凉。闲下来时,妈会坐在桐树下纳鞋底,缝衣裳,和左邻右舍说话。

有天放学回家,门墩上坐着外婆,跟妈两个人拐线穗子。三弟拿着一节甘蔗在旁边晃晃悠悠甩来甩去,外婆不住地提醒: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别摔倒了!全兵才不听,还是转来转去地晃荡。一望见征兵,就晃到他跟前把甘蔗递给他。征兵以为让他吃哩,心里一阵窃喜,接过来塞到嘴里就咬,全兵却哇的一声哭起来。妈说:给他!快给他!屋里给你放着哩!外婆站起来,拉着征兵进到屋里,从墙角拿出大半根甘蔗,从案板上取来切面刀,咔咔咔,砍了三刀,把最大的一截给了征兵。

征兵拿着甘蔗蹴到锅台跟前吃,全兵又晃过来,扑到征兵怀里,把甘蔗往征兵嘴里塞。边塞边咯咯咯地笑。全兵还不到三岁,咬不动甘蔗,舔一下舔一下,也不知他吃出的是什么味儿。征兵吃着甘蔗,一口一口,慢慢咀嚼,每一口都要嚼到寡淡如水,才吐到柴堆上再咬下一口,差点把甘蔗渣咽到肚子里去了。甘蔗皮征兵也要嚼得没水分了才吐掉。征兵想,总有一天,我要吃自己买的甘蔗,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再后来,征兵就开始卖甘蔗。只要卖够本钱,征兵先取出一根最好的甘蔗,坐在架子车箱板上,狠狠地把一根甘蔗从头吃到尾。白花花的甘蔗渣吐了一堆,征兵就觉着他吐出的是一朵菊花,是开得最盛最美的一朵菊花,是没有能与它匹敌的一朵特种菊花。下一次,征兵把甘蔗倒回来吃。从头到尾吃,越吃越甜;从尾到头吃,越吃越寡淡。但征兵就想这么吃。白花花的甘蔗渣又吐了一堆,征兵低头一看,觉着他吐出的还是菊花,是比上次还要美还要好看的一朵菊花。再再后来,征兵考上了重点中学,他忽然不想吃甘蔗了,只想着赚钱再赚钱。赚到钱就可以顺顺利利缴学费,赚到钱就可以想买啥书就买啥书,赚到钱就不用看爸的那种愁眉脸,赚到钱就不用再听妈的唉声叹气……

甘蔗卖得有经验了,征兵就知道哪里能卖上好价钱,哪里能大半天把甘蔗卖完。他喜欢去兴化家属区。他到那儿卖菜,认识了几个常年摆摊的大叔大婶。他们对他像儿子一样,无论啥时碰见,手里拿的好吃的都要给他分一半。征兵的菜要是没卖完,便有人给征兵付了本钱,把剩下的菜放到自己菜堆里慢慢卖,至于他们卖完卖不完征兵就不清楚了。第二天他要上学,没时间去看。贩甘蔗后,每次去,他们都要买征兵的甘蔗,买了也不舍得吃,说要给娃儿留着。征兵知道他们心疼自己是学生,还要出来做生意赚钱,称秤时就松一些,再松一些。有时,工人们下班买菜,他们还会推荐征兵的甘蔗,说这娃的甘蔗多甜水分多大,人多憨厚多老实,征兵的甘蔗就不愁卖了,卖的价钱还好,总是比别人高几分钱。

今天,征兵不打算去化肥厂家属区了。他反复哼着“红星闪闪暖胸怀,红星闪闪放光彩……”的歌子一直朝西走,不知不觉到了秦岭公司家属院。周末,工人们不用上班,他们提着菜篮子悠闲地在门口转,男女老幼都有。家属区门口,摆着的多是萝卜白菜土豆粉条红薯之类的菜。甘蔗有四五家。征兵把架子车拉到最北边,取出一捆甘蔗靠住架子车辕竖起来,再把草绳解开。弟弟把一根根甘蔗散开来,征兵才发现,这捆甘蔗就是好,里里外外差不多一样粗细一样成色,每根甘蔗节节都长,比以前贩来的都要长,颜色都要深,肯定很甜,但征兵不想吃,卖完了甘蔗他就想买一本《水浒传》。

第一个买主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脸上的皮肤白得跟雪一样。征兵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人,好像雪落在她的周身融进她皮肤里了。她伸手选了一根甘蔗,手指头细长细长,比征兵的指头能长一寸。脚上穿着一双白球鞋,有一根鞋带松开了。征兵称了她递过来的甘蔗,七斤五两,一块五毛钱。她递给征兵两块钱,拿起甘蔗转身走了。征兵想给她提醒鞋带松了,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口,张了几次嘴都没喊出声来。姑娘走远了,征兵这才发现手里还攥着要给她找的五毛零钱。

紧接着,又围上来几个买主。他们既不讨价还价,也不谈嫌质量,一人扛一根甘蔗付了钱就走了。卖到半下午,一车甘蔗全卖完了,算上砍头削尾折去的分量,他收到二十五块八毛钱,净赚十六块钱。这是征兵自做生意以来,赚到的最多的钱。他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水浒传》,带弟弟去羊肉泡馍馆咥了一老碗热腾腾的水盆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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