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多年以后，王彩云拿把剪刀，在院子里给月季花剪枝，眼前时不时浮现出家长们到学校找她的情形：娃这几天回来咋这么迟？一天比一天迟啊，王老师！问娃咋都撬不开嘴么！这娃儿是咋的了？一个家长刚走，又一个家长来了：王老师，学校是给娃加自习哩，还是咋的？咋就回去这么迟？女娃娃家，我不放心么！……一个接一个家长来找，不仅女孩子，还有男孩子，这些学生，放学回家都干什么去了呢？王彩云也懵了。她觉得事出蹊跷，得好好问问。结果发现，六（1）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个班主任已经查明，是两个班的班长带着学生出去打擂台了。
王征兵？怎么可能？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踏实，聪明，又懂得节省，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带那么多学生出去玩，很晚都不回家？她想起他交上来的日记本，粗麻纸正面写反面写，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连边角的空白都不放过，每一页都是他稚嫩情感的流露，特别是对贫寒家庭生活状态的记录，对爸爸出外做工的担忧，对妈妈操劳家事的不忍，这些都让王彩云怜惜。她经常把节省下来的教案本送给他，让他拿去写作业。有一次，王征兵接过本子，装进书包，给她鞠了一躬就跑了。回到家，还把教案本让他妈看。
有天早上，王征兵看到妈刚刚蒸好的红苕，就要给王老师拿。妈妈一看儿子要给老师送红苕，就从锅里挑出两块最大的，看看没有疤痕，在柜里翻出一条没有用过的毛巾，里层用白纸裹好，外面用厚厚的毛巾卷紧，让他快给老师送去趁热吃了。王征兵一路小跑，赶到学校，其他学生还没有来。王彩云的房门半开着，她坐在桌子前面翻看王征兵的日记，看得眼泪哗哗的，不时抬起手背揉一把眼睛。王征兵探进脑袋，把红苕递给她。王彩云接过热乎乎的毛巾，打开一看，是两块刚从锅里取出来的红苕……转过身去，眼泪哗哗地流……
这个细节是王彩云后来碰到王征兵的妈妈才知道的。她说征兵拿着红苕急慌慌往学校跑，她有点不放心，跟在后面，发现征兵进了老师的房间，她才转身回去了。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带着学生出去玩那么晚呢？王彩云觉着，肯定是弄错了，绝对是哪里弄错了！她没有直接叫来王征兵问，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她先叫了副班长，又叫了学习委员，又叫了劳动委员和体育委员，都说是王征兵带他们去的。听到最后，她都要崩溃了。王征兵怎么可能变成这样的孩子？他还是一个班长啊！
王征兵来到她的办公室，是在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她想听他亲自说，并告诉他合理的理由。王征兵到办公室之前，她又把写得满满的日记本拿出来看，还是摇摇头不愿相信。正摇头的时候，王征兵就进来了。她拉过一张凳子让他坐。他死活都不肯，就站在窗外射进来的半圈阳光里，给王彩云讲了打擂台的前前后后：
我不想回家。家里添了弟弟，吵得我每天夜里都睡在同学王象牛家。一个土炕，弟兄三个加上父母五个人就够挤了，后来妈妈又生了一个，就更挤了。王象牛却单独住一间房子，羡慕得我在他家炕头翻来翻去睡不着。有一天，我爸因为我打碎一个老瓷碗抽了我一顿，放学后我就不想回家了，顺着路朝村北边走，王车练看见我，也跟着我一起走。走过铁路，我们继续朝前走，看到一大片芦苇地，就走进去，踏倒一片芦苇，两个人并排躺到上面。我不说话，王车练也不说话。风吹着芦苇，唰唰唰地响，像电影里鬼子进村的感觉。我当时确实害怕了。给王车练一说，他说怕啥哩，是风！没事，我陪你！他知道我心烦，不爱回我家，经常陪着我。我们俩躺在芦苇里看太阳落山了，还是不想回。他说：这里真静啊！听不到老师讲课，听不到爸妈喊写作业，没有人管，真是舒服！我跟王车练不一样，倒是不反感写作业，就是怕回家看我爸那愁眉苦脸的样子。
第二天放学，王车练又叫了王龙山，我们三人一起去。王龙山拿着弹弓，拾起胡基蛋瞄准芦苇花打，一打一个准。我不会，他们两个教我。学了三天，我打得比他们两个谁都准。第五天，呼啦啦跟来一大群，都拿着弹弓比，看谁打得准打得多，输家给赢家带好吃的。芦苇地成了大家玩耍的乐园，每天放学都会去那儿玩上一阵子。开始一个小时，后来两个小时，再后来，一班同学也去了。两个班的女生也跟去一大群，我们就在芦苇地里开始了打擂台，二班学生跟一班学生比赛弹弓。男生瞄准打，女生统计数字。多数时候，咱们班赢。是我把练习打弹弓时的方法总结出来给他们讲，他们才赢的。我告诉他们，打弹弓时，左手臂向前平伸，手掌立起，掌心向前，用右手指扳住左手除大拇指的四指，向身体方向用力，左手腕对抗向前压，右手突然松开，左手手掌既迅速地向前压去。这样既打得快又打得准。他们一听，就推举我做弹弓班长，天天围着我，要我给他们讲经验。我先集中讲，讲完再让他们练习，我转着看，谁的姿势不对，我便帮着纠正。这样练了一个月，咱们班就能天天赢了。
输掉弹弓的一班同学不服气，要求斗鸡，就是冬天冷的时候，同学们挤在教室后面，把一条腿抬起来，放到另一条大腿上，金鸡独立，用手抱着抬起的脚，单腿在地上蹦跳着撞击对方的那种。一班个子高的男生多，斗鸡我们总不能赢，我就注意观察他们。有一个男生，个子不太高，却是最厉害的一个。他眼睛睁得跟牛铃一样，瞪着咱们班的王毛牛，先从气势上震，再蹦跳一圈冲上来，掀拱王毛牛，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倒退，一时向左，一时向右，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毛牛三个回合就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人家一班女生抱成一团哈哈大笑，气得咱班女生叫嚷着骂。我一看，再骂就打起来了，便把他们聚起来开会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拿破仑还滑铁卢哩。拿破仑是我从广播里听来的。
咱班女生一听有道理，再来时都带着沙包，挑战一班女生说，比扔沙包吧！一班女生都同意。两个班的女生各出一名，一个打一个躲。躲不及的就算中枪了。男生在一旁统计数字。天暗得看不见了，她们还不停止。听到沙包打到人身上的响声，就给计数。最终是我们班赢了。再后来不断变换玩沙包的花样。腾出一块芦苇地，一个女生自己踢，对方的女生给数数。踢的人自己也数，最后两个班累计，哪个班多就算哪个班赢。有的女生不但用脚尖踢，还会跳过来用脚后跟踢，这叫耍花子。一个花子计数两个。那些会耍花子的人把沙包踢得跟跳舞一样。然后就有人撕了用过的作业本，做了毽子踢，或者剪了家里的废塑料，做了毽子踢。王老师你没去，简直好看得很。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但我害怕你骂我么！所以就隐瞒你了。
我没想到玩着玩着，参与的学生越来越多，两个班的几乎都来了。有些女生带来了跳绳，男的也有会跳的。两个班又进行跳绳比赛。一看有些乱，我就和一班班长商量，把来的人分成组，打弹弓的一组，斗鸡的一组，踢沙包的一组，跳绳的一组。每天比赛开始前我给他们讲注意事项，结束时集合总结。他们都玩得高兴的。王老师，你想想，七八十个学生跑到芦苇地里，惊得各种鸟儿都不敢停留，飞一圈就走了。那是什么场景，跟演电影一样啊！鸟儿飞走就飞走，我们才不管，只顾自己玩得高兴。老师，说实话，我玩的时候，真的忘记了我爸的愁眉苦脸。每天黑里回到王象牛家，躺倒就睡着了。老师，我们没干什么坏事情，就是想给咱们班争荣誉。谁知道家长把我们告下了。咱们班的娃都很害怕。老师，你会罚我们不？你要罚就罚我一个人，我是班长，都是我挑的头儿。老师，老师……
王彩云发现，这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王征兵的口才真是大长进啊！过去他很少说话，即使上课回答问题，也是简单几句就说清楚了。没想到，芦苇地的打擂台，竟然让他口才大长进！王彩云心里连连惊叹。但是，她不能流露在脸上，这毕竟不是能说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事情。家长们也有他们的顾虑，女孩子都十四五岁了，万一出个事儿，学校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她这个班主任的责任就更大了。但王征兵有什么错？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给自己减减压啊！我又怎么能罚他呢？她把王征兵拉到跟前，尽量放软口气对他说：你没错，我不罚你！但是，你这样会耽误学习的时间，影响你的学习成绩。你跟别人不能比，人家可以十亩耕地一头牛，而你生下来是要干大事的。你很聪明，注定要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整天沉迷于小小的你赢我输，能成为国家的栋梁吗？最多是成个搭茅草庵的小椽椽。国家已经恢复高考了，只要好好学习，刻苦勤奋，你就能成功。现在，就看你是愿意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还是甘心做一个茅草庵的小椽椽呢？
听完老师的话，王征兵忽然觉出自己的错了，曾经的自卑感完全消失了。没想到他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走出农门，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啊！下午放学，王征兵最后一次去了芦苇地，开了解散的会。他还告诉大家，高考制度恢复了，你们都要努力考上大学报效祖国。
从那天起，王彩云发现，王征兵更加勤奋了。每天早上来得最早，晚上回家最晚。中考时，他考了王家学校的第一名，考上了兴平县的重点高中南郊中学。再后来，就从广播里听到他取得了全县高考预选第一名的好成绩。他考上了西农大，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当了教授，成为从王家小学走出去的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材。
王彩云又剪了一截荒枝，月季花的枝头就挺起来了。她望望天空，仿佛看到了王征兵越飞越高的曲线，绵延得她无法看到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