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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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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一十七章 调研经历

王征兵正在做梦。他陷进一堆麦草窝里,直往下掉。他很恐惧,摇晃着两只胳膊,手里总想抓住点什么。他抓起一把是麦草,再抓起一把还是麦草。他就不停地抓不停地扔,满头冒虚汗。他顾不上伸手擦,不知自己还要掉下去多久才能够到地面,心一横,两腿一蹬,踩住了一块木板,扑通就坐下去了。还没坐定,总觉着有女同学朝他嘻嘻嘻嘻地笑。他回过头一看,是班里一起来实习的城里女生。她们掏出雪白的纸巾,把木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下喝水时,一看碗沿儿有残留的玉米糁子,就端起来泼掉,跑到老水瓮跟前舀起满满一碗清水,用手抠抠洗洗,末了还用雪白的纸巾转着圈儿擦,再跑到电壶跟前倒开水。那个系着蓝围裙的农村妇女站在一边,眉头一耸一耸的,满眼的无奈。王征兵想喊她们:知道山里水来之不易么?天旱时,挑一桶水她们要跑多少里地,你们知道不?你们竟然这样浪费水!……但是,他的嗓子眼好像被谁用双手掐住一样,怎么都喊不出声来。

系蓝围裙的妇女端着两碗飘着蛋花的面片朝王征兵走来。他的肚子呼噜噜响,真是饿了啊!接过碗,拿起筷子,也没细看,就往嘴里扒拉。又听到那边传来女生的声音:大婶,手指头进碗里啦?女人以为她们担心烫着她的手,回答说:不烫不烫!结果,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王征兵这才想起,妇女给他端饭时,舀得太满了,黑黑的大拇指陷到蛋花面片里了。她们肯定是嫌妇女的手脏,才提醒的。只不过委婉了些,妇女没听懂。两个女生接过饭碗,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圈圈,转到别人都吃好了,她们还是满满一碗饭。妇女问:不好吃呀?她们回说:不饿!真的不饿!王征兵心想:瞎说,怎么可能不饿?跑了一天山路,前心都贴后背了,还能不饿?不就是嫌山里人家不干净嘛!他真想上去教训她们一顿,忽然觉着身子底下什么东西顶了他一下。

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没有女生,没有妇女,也没有大山,看不见山一样的麦草,方知刚才是南柯一梦。不过,梦里的场景他的确见过,是1986年老师带他们去陕西省丹凤县实习时遇到的事。后来,那个村子的农民再没人跟她们交流。得不到村民的信息,再这样下去,就白跑一趟。晚上,她们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你们这样嫌弃村民,他们是会感觉到的,从而远远地避开你们。而这正是我们当下农民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只有走近他们,跟他们同吃同住,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与他们毫无障碍地沟通,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

漆黑的房间到处回荡着老师的声音。王征兵看不到老师,他睁着眼睛想自己。他是个农家子弟,不会掏出纸巾擦凳子,也不会嫌弃农民的碗脏。即使身在农村,日子过得再穷,农民也有自己的尊严。这一点,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王征兵很清楚。所以,每次跟老师出来,他都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冲撞了这些大叔大婶,也因此深得他们的信任。这一次,跟着马鸿运教授来宝鸡市陈仓区县功镇桃源村调研,是为王广森、马鸿运两位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中国农户经济行为研究”搜集资料。他和毛加强、陆迁、贾金荣四个人跟着马老师跑了一天,桃源村才走访少一半。最后一户人家说得很多。他们家改革开放以后,种了果园,养了鸡鸭,经济情况宽裕,家里环境也舒适,马老师和其他三个同学都住在那里。再增加人就住不下了,王征兵选择了村里经济条件最差的这一家。他想再聊聊,看看能不能帮这家人找到一条致富的门路。

他觉着身子底下又动了动,仿佛要把他顶起来似的。他想,这次应该不是在梦里。坐起身摸摸床板,的确是真实的。再看看床板,没什么异常啊!他没法睡觉了。不敢点灯。他住的这个床铺是这户人家的堂屋,右侧连着一间偏房,没装房门,只挂了一个布帘。两个大人两个孩子睡在里间。如果王征兵点灯,就会映亮门帘,影响他们睡觉。他只好干坐着,不知是该躺下还是就这样坐到天亮。王征兵没有手表,看不了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还要多长时间能等到天亮。他又想起这户人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即将读初三;一个即将读高三。负担很重啊!家里守了七八亩玉米地,也没能力种植果园。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盖不起新房子,只能住到老祖宗留下的旧房子里。两个老人前多年都去世了,屋子逢雨必漏,潮湿得没个下脚的地方。王征兵一进他家,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受的苦。他要告诉这两个孩子,即使家里再穷,他们也要动脑子为自己谋条生路。恰逢暑假,两个孩子都在家,明天就找他们好好谈谈。

王征兵忽然觉着坐的地方又动了一下,接着整个床板都在动,然后就听到哼哼哼的声音。怎么像是猪发出的声音?猪怎么可能在我的床下?他吓怕了!赶快找火柴,手抖抖地摸不到,他跳下床来。一个软软的东西贴着他的腿往过滑,他赶快后退,不知撞倒了什么东西,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王征兵看到一头大猪,拖着瘪瘪的大肚子,晃晃悠悠在屋里转。这里拱拱,那里嗅嗅,又跑到王征兵的脚边,刚要把嘴伸上来,女主人出来了。她提着一只布鞋,开了门,赶着猪朝门外走去。男主人出来给王征兵说:嫑怕!猪不会伤人!平时我就在这床上睡,猪夜里很少起来乱跑。可能是没喂饱,肚子饿了。这猪比人金贵,年底卖了要给孩子缴学费。要是放到外面,谁拉跑了全家都慌的。

男主人说话时脸上无光,眉眼都是灰的。王征兵给他说:日子总有好起来的时候。你看我,不是从农村考出来了吗?现在读研究生基本不花家里钱。只要肯动脑子,赚钱的机会很多。男主人说:我知道这个理儿。所以,地里的收入全供了娃上学。也没攒下钱盖房。你看你来,都没地方让你住么。唉……

灰黄的灯光下,男人瘦高的个头一寸一寸往下缩。他蹴在门墩跟前,耷拉着头,手在蓬乱的头顶摸来摸去,仿佛能把贫穷拨拉掉。王征兵看着很心疼:都改革开放十多年了,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脱贫路,又何谈致富呢?天天晚上守着一头猪睡觉。这猪在床板下面,他该是心里踏实吧。难以想象,没有这头猪,开过年孩子的学费哪里来啊?这个浅山区的农民,没有精明的头脑,我们来调研不能光是看看他们穷困的状态吧,更应该帮他们找到脱贫致富的办法。王征兵发现自己好笨啊!农民这么贫困,自己读了四年农业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还是不能很快想出一个帮他的门路。他回去以后要潜下心好好研究,力争找出解决农民贫困的方子,让他们脱贫致富。

猪哼哼哼地又回来了,肚子也鼓起来了,钻到床底下卧倒不再动弹。男主人和女主人也回屋熄灯睡觉了。王征兵不敢不睡觉,怕伤害这一家人,横着心躺到床板上,熄了灯不敢闭眼睛。床底下卧头猪,怎能睡得着呢?

第二天,他把身上的零钱留给将要读高三的大男孩,叮咛他买几本复习资料,又给讲了几条高考复习的绝招,就跟着马老师回杨凌了。路上,三个同学也提到有些人家猪卧在床底下的情形,只是他们没有亲身经历罢了。

时隔十年,王征兵成了博士生导师,带着五六个学生到宁陕一带的山村调研。村子距离县城太远,他给一家村民交了伙食,午饭在村民家吃。别看女主人小胳膊小腿,做起饭来很是麻利,不一会儿,端上六盘菜来,有菜豆腐、热米皮、黄瓜丝、小豆芽、绿菜等,摆了满满一饭桌,饭桌边摆着一盒雪白的餐巾纸。卫生条件比王征兵当学生时好很多。菜豆腐和热米皮一人一份。女主人很热情,给每个人搅拌好,端给学生们吃,还说味道不好自己再加调料。热米皮很厚,调料怎么加都难以入味。只有两个男生吃完一碗,再添了一碗。女生个个龇牙咧嘴,剩下大半碗。王征兵一尝,好像把卖盐的打死了一般,咸得难以下咽。他强忍着吃完一碗米皮,却喝下了两大碗水。

刚一出村民的大门,学生就嚷嚷要回县城吃饭。王征兵说:你们吃一碗吃一顿都难以下咽。想象一下,这家的男主人和孩子日日吃,月月吃,年年吃,该是多么痛苦啊!所以,你们想想,广大农村要解决的何止是物质上的贫穷问题,更要解决他们吃饭穿衣的质量问题。学生们一听,王老师就是不一样,吃顿饭都能吃出个农民问题来。

农民的问题又岂止是吃饭穿衣那么简单?王征兵带着学生去秦岭深处的一个山村调研,学生碰见一个老大爷,问他:假如你有一千块钱,是想把它花掉,还是存入银行?老大爷睁大眼睛看她,仿佛在看一个冰山来客,下巴颏的胡子抖得都快要掉地上了。他闷了半晌,说:我没有一千块钱啊!是你给我啊!学生就在一边提醒他:是说假如,是假设你有一千块钱。老大爷生气了:我没有一千块钱,你偏要说我有一千块钱。我明明没有啊!你这不是让我瞎说哩。我本来就没有,咋去花,咋去存银行?说着转过身在鞋底上地磕磕烟锅子,快步走开了。

王征兵站在一旁,想笑笑不出来,想哭没有眼泪。都什么时代了,我们的农民,还不知道“假如”的意思,农民文化素质水平的提高依然任重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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