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王征兵收到新西兰梅西大学Allan Rae教授发来的约见邮件,他背个双肩包,出了门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左等右等,也看不到一辆出租车过来,偶尔有一辆挂着出租车牌子的车经过,上面都坐着人。他想着是不是自己站错了地方,就按照地图导引的方向朝前走了一段路程,还是没有看到愿意停下来拉他的出租车。北帕默斯顿(Palmerston North,简称北帕)的街道不是很宽阔,公交车也很少见到,来来往往的私家汽车嗖一辆过去了,嗖的又一辆过去了。王征兵没办法,只好按着地图继续朝前走。
九月的天气很好,阳光特别亮特别柔和。王征兵低头一看,自己的怀里好像落了数不清的碎银子,用手一抓,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抓到。路面像是用碎银铺过去的,明晃晃地耀眼。他踩着树影走,心里却不怎么着急。他向来遇事都不着急,这么多年修炼出来的沉稳,在这里刚好派上用场。Allan教授说今天见面就行。那就是说,即使早上见不到,下午过去也可以。第一次到新西兰,顺路看看沿途的风景也挺好。
王征兵来新西兰做访问学者之前,没事就在书房上摆个地球仪,转来转去地端详,或者拿一张世界地图仔细研究,新西兰的位置、北帕默斯顿的位置、梅西大学的位置他都了然于胸。他知道梅西大学是世界上地理位置最东的大学,经度是175度60分,靠近180度经线,是一天中拥抱阳光最早的大学,因此人们也说照在梅西大学的阳光是最纯洁的阳光。相传当年天父与地母是合为一体的,他们怀里的孩子不安心生活在襁褓之中,便劈开自己的父母,天父化为天空,眼睛成了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而太阳的栖息地就在北帕默斯顿。想到这个美丽的传说,王征兵就笑了。虽然他还没走到梅西大学,但已经感受到阳光的纯洁了。抬头看天空,天蓝得那么纯粹,蓝得那么深邃,五六团蓬松的白云,像在海水中洗过一般挂在他的头顶,陪着他在北帕的街头走路。
王征兵也想去看看梅西大学的火种采集地,这是历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火种采集发源地。第二十一届(2001年)夏运会在中国北京举行,相隔五年,当年在电视上看运动会的情景历历在目。王征兵很好奇,梅西大学的火种怎样取出来,又是怎样一路传递到北京。他还想去看看,世界上第一个在大学建造的橄榄球训练场。当然,更让他好奇的是梅西这所大学的创办者。据说,这所大学是1927年建造的,是新西兰为纪念用毕生精力发展农业的前总理威廉·弗格森·梅西(1865—1925)而改名的。最开始叫梅西农业学院,有人开玩笑说叫“咩咩咩咩咩咩咩咩西”,意思是绵羊的叫声。第一年只招了84个学生,学院只提供很少的几个关于农业学士和硕士学位的课程,而现在的梅西大学早已打造成一所世界性的综合大学,每年来自全世界的留学生高达上千人,全校学生总人数3万左右。
世界一流的梅西大学建在这个只有七八万人的北帕默斯顿,北帕就成了梅西的北帕。学生在学校,北帕就热闹;学生离学校,北帕就寂寞。王征兵报到的九月初,恰好是梅西大学学生报到的时间,北帕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街道两旁,大都是用木板搭建的平房,房舍简单低矮,没有任何雕饰的图案。楼房很少,即使遇到,也没有太高的。走到这里,王征兵仿佛走进刚上大学时的杨陵镇街道,仿佛走进七八十年代中国平原上随随便便的一个村庄,看不到密集成排的各式商店,看不到拥挤的人流,到处是绿树,到处是浓阴,到处是飞来飞去的鸟儿。忽然,有一只鸟儿扑棱一下擦着王征兵的耳朵飞过,他吓了一大跳,头一偏向,鸟儿却啾啾啾地飞远了。
看看地图,自己好像到了梅西大学,却找不见校园的大门,也没见着有围墙,王征兵转懵了。刚好有一个华人走过,给他说,你站的地方就是梅西大学呀,不管从哪个地方进去都行。王征兵顺着一条长满树的路朝一座小楼走。走到楼跟前,一看表,12点5分,正是下班时间,Allan教授估计不在办公室。他没地方可去,就到校园里走走看看。梅西大学的草坪面积很大,绿旺旺的,没有一丝尘土。每片叶子都像是巧媳妇洗过的,手伸上去,摸不到一点尘灰。草坪外围,有很多花树,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王征兵此前都没见过。放学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听不到喧闹的声音。他慢悠悠地转了一个多小时,碰见不少学生,他们见到王征兵,微笑着打招呼。王征兵一看不认识,这些人却能这么友好地对待他,心里暖暖的,也就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见到有个女孩子坐在草坪上看书,他也走进去,找一处阴凉地坐下休息。走了三个多小时,他的两条腿都僵硬了。记得上次来梅西没走这么久啊!今天不知咋回事,是不是绕路了?到了北帕,王征兵完全没了方向感。看着太阳,他对自己说:早晨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但是,北帕的街道好像不是正东正西那么规整。走着走着,太阳的位置就不对了,他的方向感就迷糊了。问路时,人家不会说朝东朝西,只说朝左向右。北帕的汽车行走跟国内也不一样,司机在右,路靠左行。在国内开车,习惯了坐在左边,路靠右行,到这里怎么都倒不过来,显得他走路一点秩序都没有。过马路时,汽车司机一排排停住,招手让他先过。通过十字路口,恰好是红灯,一个中年男子看他着急通过,帮忙摁路边柱子上红绿灯的按钮,结果红灯就变绿灯了。没想到这红绿灯还能让行人操控?看来,这座城市,还有脚下的这座大学,他得有一个较长的适应过程!
到了午后两点,王征兵站起来再去那座小楼,碰见一位像老师的大个子男人,王征兵一问,男人就听明白了,带他上到四楼,把他直接领到Allan教授的办公室。Allan教授一看王征兵,脸笑得跟北帕的阳光一样热情。他皮肤很白,是王征兵从未见过的男人的白,透着深层的红润。脑门没了头发,光秃秃的,后脑一圈却是亮闪闪的银发。眼镜背后的蓝色眼睛泛着智慧之光。王征兵看着他,他看着王征兵,好像又在竭力思索着什么。他们用电子邮箱交流了大半年,看过对方的照片,应该是很熟识的。但是,第一次见面,还是有短时间的陌生感。
Allan教授很温和。他坐在椅子里,一直温和地笑着。他用英语问王征兵来时路上的情况。王征兵有些能听懂,有些词语听不明白意思,只是含笑应答着点着头。简单地交流之后,Allan教授给了他一堆东西,有办公室的钥匙、图书馆的借书证、学校和市区的地图,并领他到隔壁407办公室,告诉他,这一年他一个人就在这里办公,如果有问题方便交流。王征兵一看,办公室里电脑、电话、打印机、宽带网、书架、办公桌以及各种笔和纸张一应俱全,比他在国内的办公环境好得多。Allan教授再领他去看茶歇室。茶歇室也在四楼,里面有免费供应的咖啡茶水,每天上午10点与下午4点,可以来这里歇息。Allan教授又领他去一间办公室。门没有上锁,推开门,里面全是办公用品,还有一大摞信封。Allan教授说:需要纸、笔等办公用品自己来拿,写信可以用这里的信封。而且,这里的人中午都不回去。每周三12—13点有应用经济学课程,你可以去听听。王征兵还以为梅西大学跟国内一样的作息时间。原来中午吃饭的时间还会上课。
到梅西大学后的第一个周三,王征兵去了指定教室听报告。台阶教室,能坐近百人。里面全是地毯铺就,干净整洁,没有一块纸屑。教授来之前,教室里坐满了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有的看书,有的静静坐着等待。王征兵坐在里面,仿佛坐进一个无人的防空洞,安静极了。教授一开始讲课,下面就能听到议论声音了。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个女孩直接站起来打断教授的话问:老师,边际效用递减规律是什么意思?三个苹果明明是完全一样的,你为什么说这三个苹果的效用是递减的呢?女孩坐在后排,其他同学都回头看。王征兵也坐在最后一排,感觉近百双眼光都看向了他。教授说:三个苹果从物理学角度讲是完全相同的,但你在吃的过程中感受是不同的,吃第一个苹果感觉很甜,很香,吃第二个苹果时感觉不是很甜,吃第三个苹果感觉不好吃了。效用就是你的感觉,边际效用就是每次消费增加的效用,所以从个人感觉的角度,三个苹果的边际效用是逐步减少的。女孩好像没有完全理解,又问了一句,问什么了,王征兵没有听清楚,但教授接着解释:你男朋友第一次吻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激动?女生答:是的。教授:第二次吻你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有第一次那么激动了?女孩:是的。教授:如果你男朋友第一万次吻的时候,你可能就没有感觉了。女孩:是。教授:这就叫边际效用递减规律……
结果,两个人的对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下课铃声响了。最后那个女孩好像明白了,走上前去感谢教授。王征兵英语基础不是很好,他们讲的有些内容没听明白。他不知道这节课教授原本要讲什么,会不会因为这个女孩提问而影响整个课程的进度,他问旁边的同学,他们说不会影响,学校里的教授讲课都这样,本着解答学生疑问而建构课堂教学的形式,学生都很欢迎。
王征兵走出教室,在校园里转,发现每个办公楼楼道的墙壁上都有宣传栏,上面贴着全系员工的照片及简单介绍。浏览一遍,就能知道这个系里有多少老师,师资力量如何,取得的成果怎样。旁边还贴满老师们发表论文的复印件,未发表论文的原件,有的则把论文的概要做成大型的彩色版面贴上去,每个人的研究成果一目了然。
王征兵把自己的研究方案交上去后,Allan教授邀请王征兵参加他们一个老师的论文讨论会。十多位老师坐在一起,随意地交流,不像在中国召开学术研讨会那么严肃。王征兵听到一个名词:定量分析。Allan教授说:银行里设置服务窗口,到底设多少个才合适呢?等的时间太长,顾客就会把钱转移到其他银行里去。等的时间太短,又会增加成本。那么,等待多少时间才能有利于主顾双方呢?这个老师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统计出来,每个顾客等待八分三十六秒才是合适的。基于这个研究设置服务窗口,银行就可以提高服务质量,保证自己的经济效益。
Allan教授说完,看了王征兵一眼。此前,王征兵把自己的研究方案给Allan教授看时,Allan教授就提到定量分析的意思。王征兵却觉得,自然科学可以定量分析,社会科学中的有些问题很难定量研究,如村干部的激励机制研究。原来今天Allan教授让他参加谈论会就是给他讲社会科学的定量分析方法。他明白了,必须把村干部的激励机制用数字计算出来,落实起来才具体可行。
讨论会结束,王征兵跟随Allan教授去了一个农场。农场在马纳瓦图河岸边,即使秋季,草原依然郁郁青青,如同铺了一层绿茸茸的毛毯,随坡势起起伏伏。遍地的牛儿散落在草丛里,有的在吃草,有的三三两两在嬉戏,有的带着小牛犊一前一后地漫步。时而哞的一声,悠悠长长,整个草原都能听到回音。铃声一阵响后,黄牛黑牛花牛从四面八方朝一个大转盘(挤奶器)跟前跑,一个跟一个地排队,轮到自己跟前,就上了挤奶器,大约几分钟时间,先前圆鼓鼓的乳房便瘪下去了。挤完奶的牛又陆陆续续向草原上走。有的飞快地跑,有的慢腾腾地走,有的离开几步,仰着头朝向天空,仿佛对着蓝天白云诉说心思一般。
农场主给王征兵介绍说:他们的农场都是科学管理,农场种什么草,草长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放牧,每一公顷养多少只牛等等,都要经过专家的严格测算。每个农场都会参加奶牛合作社,每家生产多少斤牛奶是有规定的,按订单生产。多余的运到海边倒掉也不能私自去卖。农场不仅有第一产业,也会加盟二、三产业,加工企业和连锁超市都有他们的股份,这样,他可以从三个产业赚钱。
王征兵有个同事,现在移居北帕这里。他曾多次去拜访他。同事开了一家商店。他说:在新西兰开办商店,先要上报政府有关管理部门。政府管理部门要根据每个社区的人数、人均购买力等数据进行测算,确定每个社区应该开设几个商店,避免开的太多,大家都赔钱,也不要开的太少,让居民购买东西不方便。也就是说,在新西兰,每个社区开商店,须得经过严格的核算程序。商店一旦开起来,想要赚很多钱比较难,但肯定不会赔本。
王征兵的研究思路越来越清晰。有时,他会一个人去餐厅吃饭,边吃边思考。餐桌在草坪上,四周是蓊蓊郁郁的绿树。原木桌椅上摆放一盘面包一盘水果。他吃着水果,望着蔚蓝的天空,想着遥远的祖国,想着祖国农业的发展前景,想着祖国农村亟待解决的问题,想着数以亿计的农民还处在贫困之中,他便感到研究农业问题意义之重大,从而对自己从事的专业“农业经济管理”有一种充盈心间的自豪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想得出了神,不知何时,鸟儿落在自己的怀里啄食面包屑,旁若无人的样子。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咀嚼面包的动作都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