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下午第一节课，太阳毒辣辣的，边琳芳把四十多个学生带着，走到操场西北角的榆树下写字。榆树的树冠像个巨型伞盖，罩下一圈厚厚的阴凉，地上没有一星儿阳光。树内树外完全是凉热不同的两个世界。操场上的尘土都是滚烫的，踩上去，不消一刻钟，塑料鞋底子都要融化了，走起路来总觉着往下塌陷。边琳芳怕把学生晒伤了，就挪动到榆树底下。王家小学远离兴平县城，偏居乡村，教室紧张，一二年级学生都在室外上课。王征兵在一年级二班，边琳芳是他的班主任，兼教语文数学两门课。
学生们挪到树荫里，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男生大多画得深，笔画陷进泥地里，跟刻上去一样。女生画得浅，浮在土层上，轻轻一拨拉就看不见了。边琳芳早晨教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让学生看图读了两节课，大多数背过了，下午重点记每个字的写法。边琳芳要求学生，往正式作业本上写之前，得先在地上写熟练。学生们很听话，散开了各写各的，边琳芳站在一边看，有个男孩写“爱”字，把“友”偏到秃宝盖的外面了，不是偏右，就是偏左。她走过去蹲下来，在旁边写个端端正正的“爱”，扶着他的手腕在空里画两遍，再让他到地上练五遍。写到第十遍，男孩的“爱”写得有模有样了，边琳芳就表扬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奖励他。其他学生一看，趴在地上练得更起劲了。
边琳芳抬起头看了一圈，都没见到王征兵。他跑去哪儿了？正想大声喊王征兵，却发现他独自一人蹲在几米远的杨树下。那棵杨树并不大，树干有胳膊粗，树叶子也不茂盛，还有几只轻飘飘的知了壳。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筛下斑驳的光影，王征兵乌黑的头发，赤裸的臂膊，单薄的后背，光丢丢的两条腿，都给明明暗暗的光影染上清清淡淡的色晕。阳光太刺眼了，边琳芳眯着眼睛望过去，她仿佛看见一只安静的小鹿，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写写画画。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杨树周围一米开外的地上写满了字。西南方向，“我爱北京天安门”写了十遍。最内圈一行，七个字大的大小的小，有些凌乱。“京”字斜得快要跌倒了，“安”的“女”字旁侧着身子。但是，再往外圈看，两个字都挺起来了，上下比例也变得匀称。最外侧一行，整整齐齐七个方块汉字，哪里像是一年级学生写的？
再往其他地方看：东南方向，写了十遍“毛主席万岁”；东北方向，写了十遍“中国共产党万岁”；西北方向，写了十遍“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这三句话都是边琳芳刚开学教他们的，估计王征兵写完“我爱北京天安门”后，自己会写了，写得满意了，没事干就复习以前学的句子。站远一点看，这四句话盘成了一个圆圈，绕着一棵杨树，像是美术老师画的一幅立体画。边琳芳拉起王征兵，右手伸进裤兜掏出两颗水果糖，悄悄塞到王征兵汗漉漉的上衣口袋里，还凑到他耳朵跟前说：一颗给你吃，一颗给你妈妈吃。边琳芳去过王征兵家，他妈妈上过学，很重视儿子的学习，回家有空就教他写字，还没上学前，王征兵便能识二三十个汉字了。
相比语文课，王征兵更喜欢上算术课。冬天，霞光把整个操场照得明晃晃的，雪地上反射着红彤彤的光芒，孩子们拿着笤帚来到学校，跟边琳芳一起清扫积雪。他们在操场边扫出一片空地，把小板凳摆整齐，掏出语文书跟着边老师读课文背课文。第二节算术课，边琳芳发现，王征兵一下课就把算术书拿出来，作业本拿出来，削好的铅笔压到本子上，才和同学一起打雪仗。铃声一响，他又第一个坐回到座位上，翻到先一天讲的内容，嘴里小声念着什么。
王征兵有时也会盯着边老师想，边老师圆圆的脑袋里装了多少知识啊？她有多少钱啊？总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一颗水果糖，又掏出一颗水果糖，吸引得刚进校门的娃娃紧紧盯着她的手掌。即使头顶扑棱棱飞过一只白鸽，他们的目光也不会转移，对水果糖的渴望远远超过了那只白鸽的吸引。记得有一次，王征兵的妈妈来学校给他送铅笔，“征兵……征兵……”地叫了几声，他都没听见。他盯着老师手里的那颗橘红色水果糖，正动脑子想咋做题呢。还是边老师走过去接住了征兵妈妈手里的铅笔。王征兵的眼睛随着边老师的身影移动时，才发现他妈到学校里来了。边琳芳把铅笔高高举起来，又从前面同学手里再拿起一支铅笔，问同学们：这是几支铅笔呀？同学们齐声回答：两支……她高兴地夸他们。然后越过两个同学把铅笔递给王征兵，又从裤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并在一起问：几颗水果糖？还没等其他同学出声，王征兵抢先回答：两颗……他的声音很响亮，边琳芳一眼就注意到他，走到他跟前，把两颗水果糖都给了他：一颗是葱绿色的糖纸，一颗是橘黄色的糖纸。下课后，王征兵剥开两张糖纸，同学们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舔着那两颗透明的水果糖，开心得拥着王征兵蹦跳哩。
第二天上课，边琳芳想考考学生对1+1掌握的情况，就把学生领到沙堆跟前，先刨出一小堆沙子，又刨出另一小堆沙子，问大家：这是几堆沙子？同学们回答：两堆沙子。她又把两堆沙子揉到一起问大家：这是几堆沙子？同学们一看，是一堆沙子呀！她又问：为什么刚才是两堆沙子，现在又变成一堆了呀？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出原因来。王征兵却坐在那里嘀咕：一颗糖和另一颗糖放到一起，是两颗糖。这两颗糖本身的大小好像没变。两堆沙子，合在一起，大小好像变了呀！这一堆沙子比刚才那两堆沙子都大呀！他边嘀咕还边比画。边琳芳一看，这个娃娃好像明白似的，就让他站起来给大家说说。王征兵把他刚才想的大声说了一遍。刚一说完，边琳芳就带头鼓起掌来，还扭身从她的提包里取出一个红苹果奖励王征兵。虽然王征兵没有说到根本原因，但能想到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说明这是个爱思考的学生。她又给同学们补充说：一颗糖加一颗糖，是两颗糖，是它的单位没变呀。而一小堆沙子加一小堆沙子，如果不汇在一起，就是两小堆沙子，但如果汇在一起，就不是一小堆沙子，而是一大堆沙子了，变了一个词儿，是变了单位呀！请大家记住，学习要灵活，要像王征兵同学一样多动脑子，就能想出正确的答案来。
从此以后，王征兵每天都盼着上算术课。几乎每节课，他都说出让边老师惊讶的想法。他反应快，心算快，经常是边老师的问题刚说出口，他就能报出答案来。第二学期的算术要比第一学期难，边琳芳看见王征兵上课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事实上，有几次他的回答的确错了，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坐下去明显不高兴。边琳芳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是咋回事。王征兵说：就是有点模糊，想了两个答案，不知该说哪个，一犹豫，就说了一个错误的答案。边琳芳让他说说具体的想法。他把两个答案的解法都说了一遍。再说的时候，错误的那个说到半截就算不下去了。王征兵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着急，才会出错的。边琳芳给王征兵讲：学算术千万不能慌张。有时，只在心里算容易出错，最好多动笔，写一写，就能清楚地看出错误来。说着，给王征兵送了两个教案本，让他好好练习。
升到二年级，一到春天老是下雨。没办法给学生讲课，边琳芳把学生集中到高年级教室的屋檐下，让学生写作业，哪里看不懂再去问她。王征兵每天按时到学校。他把书包卷进一张塑料纸，冒雨跑到学校。雨水从头发里往下流，灌进脖子，顺着身体流到衣服里，他却不管不顾，把书包裹紧搂进怀里，弓着身子跑到边琳芳跟前。边琳芳一看，衣服浇了雨水，全贴在王征兵瘦巴巴的身上，水漉漉的，她赶快进房间拿毛巾帮他擦雨水，关好房门，让他自己脱下衣服把雨水拧干。王征兵取掉塑料纸，放好书包，掏出算术作业本让边老师检查。作业写得工工整整，没有一道写错的题。事实上，边琳芳已经很少在他的作业里发现做错的题了。
有一天，王征兵站在五年级的教室外面，做完自己的作业踮起脚跟听里面的老师讲题。他看见黑板上写着一道题：两辆汽车从一个地方背向而行。一车每小时行31公里，一车每小时行44公里，经过多少分钟后两车相距300公里？老师问下面的同学：谁能说出这道题怎么做？下面没人回答。老师连问了三遍，有一个学生举手回答还说错了。王征兵一看题，鼓起勇气在窗外举手说：我会。他记得舅舅给他讲过这道题。那个老师一听，就让他进去讲，他说：31加44等于75，4个75就是300，再算4个60，就是240分钟。老师让他讲原因，他说不会，他舅就是这样给他讲的，他背下了。老师摸摸他的头，给他说：你说的算法很对，也很勇敢，但是得弄清原因。等你读到五年级时自然就懂了。他站到教室后面听老师讲了一遍，还是不明白。下课后，边琳芳听说王征兵隔着窗户都敢举手回答五年级的问题，又给王征兵奖励了一个教案本，两颗水果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