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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侠看见征兵撕着工分本往火上烧，旁边蹴着邻居家的男娃，她胸中的怒火噌一下冒出来，扔掉锄头，三两步跑过去，抢过工分本一看，只剩下没记工的白纸了。秀侠提着征兵的耳朵让他站到院当中，把残缺的工分本举到征兵眼前晃荡，吼叫征兵：咋拿个工分本烧？啊？你知道这是弄啥的？啊？这是记着咱家一年到头的工分的，用这个换粮换钱管你们吃饭穿衣的。你看看，你把这些记工分的撕下来烧完了，这下我们家吃啥喝啥？啊？你说！你给我说！秀侠从没有给征兵发过这么大火气。她气得胸脯一跳一跳的，像是把心脏都能蹦跳出来。
征兵看着他妈，不敢说话，泪汪汪地望着他妈，强忍着泪水不让流出来，嘴里总想说点啥，但就是说不出来。他不想让他妈生气，他最爱他妈。长这么大，征兵从不记得他妈这样吼叫过他。他明白自己犯下大错了，扑通一下跪倒在他妈面前。就在这时，他爸进门了，看到地上的一坨纸灰，一把抢过他妈手里的工分本，翻了一下，朝旁边一撇，工分本掉进水盆里，溅起一盆水花。他妈赶快过去捞。征兵被他爸捏着胳膊提起来，拿起扫帚在尻子上猛抽。抽了多少下征兵记不清楚，开始他还觉得疼，后来就没感觉了。
秀侠站在一边狠着心不拦挡。过去升茂打娃，她总是心疼，跟升茂吵，跟升茂憋气，但这一次，征兵也让她气懵了。工分本是她和升茂辛苦大半年的劳动记录啊！这征兵，咋啥都敢烧哩。虽然村里有个总工分本，但难免有差池，年底分粮分钱队里人都要把自家的工分本拿到生产队对账，全部没差错了才分哩。这下可好！征兵把他们家的全烧了，眼看到年底了，拿啥去对账，能不生气么！唉，这个征兵！
秀侠洗洗手擦擦眼泪系上围裙去做饭了，升茂坐到院里的木凳上骂骂咧咧，征兵缩在院墙跟前不敢动弹。征兵也委屈，他哪里知道这个本本有多重要啊！他以为写字的纸用过了不要了，还专门撕了那些写过字的，留下没写的。手冷很么，他就想隆些火，烤烤手。隔壁家娃娃过来跟他一块耍，他就起了劲。他咋能知道自己闯了这么大个祸？征兵趁他爸去茅厕的档档，溜出院子，朝外婆家一瘸一拐地走去。他怕他爸再打他。他爸的手跟铁锨一样，抽起来跟铁一样冰凉。
秀侠做好饭，把饭舀到饭桌上，到院里一看，不见了征兵，就喊：征兵，征兵，吃饭哩。没见征兵回应。升茂气呼呼地说：嫑管，爱吃不吃！秀侠不敢再说啥，却到前院后院地转，他婆也说没见娃。正准备出去找，升茂走到院里吼：吃饭哩，跑啥跑！秀侠只好进屋里端起了碗。
天黑了，还不见征兵回来，秀侠跟升茂这才着急了，到村里前街后巷寻，都没见个人影儿。几个常玩的伴儿家里他们都去了，都说征兵没来。升茂说：不管了，看他还能跑到天上去，回家睡觉。秀侠一夜没合眼，还不敢出家门。天快亮的时候，她想：这七八岁的娃娃，能跑到啊达去呢？该不会是去了他舅家？秀侠娘家在良村，跟木匠王家连畔种地，征兵爱去他舅家耍。一黑没回，该是跑屋达了吧？秀侠给升茂一说，升茂似乎也没睡踏实，他赶快起来，带着秀侠去了良村。征兵果然在他舅家。秀侠娘狠狠说了他们两口子一顿：看把娃打成啥？黑里睡觉尻子都不敢挨炕，趴着睡了一黑。梦里还喊疼哩。你说你两个，娃好像不是自己生的。咋就能下得了手！
秀侠和升茂不敢吭声，哄征兵回家，征兵躲到外婆身后，死活不跟他俩走。没办法，秀侠和升茂先回去，征兵一直待到快过年，舅舅才把他送回来。开过年，秀侠把征兵送进学校识字去了。秀侠爱上学爱念书。可惜她读书的时间短。家里只让她读到三年级就回家纺线织布，做饭打扫庭院。但是，她却对文字情有独钟。良村生产队扫盲运动开始后，大姑娘小伙子都得到扫盲班识字。老师从姓名教起，再教土地的名称，各种农活、农具和牲口的名称以及记账的格式。秀侠上过三年学，直接从四年级开始，但她语文好，数学差，第一次语文考了99分，数学却考了个零蛋。秀侠觉得丢人，天天熬夜赶数学，第二次考试便考到班级前五名。六年级，秀侠就进了年级前十名。但这时秀侠已经十六岁了，家里把她说到了木匠王家，嫁给了王升茂。
婚后的日子紧紧巴巴，但秀侠读书识字多，待人和善劳动积极，被推作妇女队长。秀侠安排活儿不偏谁不向谁，大姑娘小媳妇都满意，提笼撒籽扬场折行，锄地割麦除草拔棉秆，样样活儿干到人前头。每天她去得最早，回来最迟。路上挖些荠菜，或是掐些灰灰菜，或是捋一布袋洋槐花，变着花样儿给娃们改善伙食。征兵不爱吃苞谷面馍，秀侠拌了翠生生的绿菜，征兵就能比往常多吃两个。秀侠为了多挣工分，每天天不亮起来，拉着架子车去县上淘粪。粪拉回来倒在地头，还不到上工时候，回家赶快吃饭洗锅喂猪，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工。她不能落在人后，她是妇女队长，得给人做样样哩。有时候，征兵撵着他妈去地里，妈在人群里拾棉花，他也帮着拾，两只小手摘得飞快，周围的婶婶都夸征兵利索，秀侠高兴得合不拢嘴。
麦收时节，全村的人都在忙活。老人们说龙口夺食，这几天要是不紧地里活儿，白雨一浇，得吃芽芽馍燃燃面。麦收回来天麻麻亮开始摊场，秀侠带着妇女们把麦捆子一圈圈散开，晒到十点多，牛拉着碌碡转着圈儿碾一遍放水。碾过一遍后，她们顶着日头，戴个草帽，两手拿着长长的木杈翻麦，翻完再碾一遍晒到太阳偏西，用木杈挑起来抖散。征兵坐在树荫下看，一排排婶婶都在把木杈戳下去铲上来地抖，他妈的速度最快。一遍过去，塌下去的麦秸又蓬起来了。翻完再晒一程，牛拉着碌碡又开始碾麦。好多牛拉着碌碡在麦上转一遍又一遍，大多转上三遍。有些牵牛的不知想啥哩，转着转着就忘记了，碾四遍五遍的都有。队长一喊，慌忙拉着牛出去了。征兵看他妈坐过来，赶快把军用水壶递上去让他妈喝。妈的脸晒得黑红黑红，征兵把妈额头上一绺头发拨到耳背后，头发里全是湿乎乎的水。征兵看衣服塌在妈瘦骨嶙峋的背上，心里很难过。他用毛巾一遍一遍给妈擦汗，看得王婶羡慕地说：看看秀侠家娃儿，长大了肯定有出息。秀侠搂搂儿子，站起来起场去了。下工时候，还有攒起来的四五堆麦秸没推上麦秸垛。队长说：吃过饭能来的再来，把这些麦秸弄完。
秀侠回家急急忙忙做了饭，又去了麦场。吃饭时妈说：队长临走时跟我说黑里不光记工分还发油饼哩。征兵很想吃油饼，就跟着妈来了。他听到空里有人说话，征兵抬头往上一看，麦秸堆得跟茂陵一样高，都快够着星星了。征兵要上去，升茂用秸杈把他托起来，递到王叔手里。王叔让征兵老老实实坐着，要不然翻下去会扭断脖子。征兵看麦秸不停往高摞，吓得喊着要下去。秀侠忙得顾不上征兵，他却跟屁虫似的跟在妈后面，看她用谷杈挑麦秸，挑得双手抡舞哩。
冬里天长，升茂闲下了会去东头老友家串门子。有一天，升茂回来耷拉个脑袋，给秀侠说：你擀上一案子面，我给维新叔端过去。秀侠知道，王维新是与升茂在生产队饲养室喂牲口的好朋友。王维新的传言比较多，有人说他上过三个大学，学问大得很，有人说他曾经是个名人。“文革”时期他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回到老家劳动改造，被派到生产队当饲养员，升茂那时也在饲养室，两个人相处久了，便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虽然王维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很积极，但给他记工分会打折扣，家里一年到头分不了多少粮食。升茂有时会接济他家。秀侠问：今天咋突然要面条哩？咱家都很少吃麦面条啊！升茂说：维新叔得病了，住了几天院。他刚出院回来，想吃口面条，家里没面么！老婆还跑到娘家借去了。你赶快给擀，我拿过去给煮。秀侠一听，急忙舀面。平日秀侠准备着半口袋麦面。前天磨面时多了个心，眼看升茂要过生日了，她要给升茂做碗燃面，地里的活儿把升茂挣得都快直不起腰来。舀黑面还是白面？秀侠犹豫了一下，还是舀出两碗白面，用温水和好，放到火炕边醒，过了一阵子，秀侠取出面来擀。擀面也是个技巧活儿。秀侠把面团揉圆，放到案板上双手压平。擀杖放到中间，上推一遍下推一遍，然后翻个过，转半个圈，再上推一遍下推一遍，撒一层苞谷面，把擀杖卷进去，双手摁到正中位置，均匀地向两边滑，边擀边转动。两手挪到最边上时，从两头提起擀杖，往案头一放，边放边往开里抖，面就比原来的大了一半。再撒一层苞谷面，侧着身子侧过擀杖从最右边卷起，卷紧了提到案板中间再从中间向两边推，提起来抖开，面又大了一半，这样连续四五回，一案子面就擀好了。秀侠又撒一层苞谷面，把擀杖放到面边沿，提起切面刀，紧贴着擀杖滑来滑去，一案子面瞬间变成了粗细匀溜的面条。她取来一张报纸，撒上一层面粉，把面条提起来抖抖放到上面包好，让升茂端给维新叔去了。升茂出门后，秀侠搂着征兵说：你王爷爷可怜啊！想吃碗面都这么难肠！唉……那一天，秀侠搂着征兵唉嘘唉嘘了好长时间。
村西头来了个瞎子，住在队里一个破旧的空房子里，经常卖些零碎货换吃的。村里娃都叫他瞎子爷。秀侠觉着他可怜，每次蒸了馍，都让征兵去给送。秀侠说，去了记得叫爷啊！不能叫瞎子爷。征兵就不敢叫，每次去了高高兴兴地叫爷。瞎子爷爱征兵，有时会给他米花糖吃。秀侠对征兵说：将来考上大学，要记着给你西头爷买好吃的。
征兵读到三年级，老师开始布置写作文。第一次布置的题目是“割草”。征兵想来想去不会写。回来问他妈。秀侠提个担笼领着征兵去割草，边割边讲：你看，是不是先选草长得好的地方。在哪儿？渠岸边。就写“我到渠岸边，发现一大片茂密的青草。”这个是啥草？黑麦草。下面就写“有些草羊不爱吃，比如刺槿草，不要割回家，既费时间又没有用处。有些草羊爱吃，像这黑麦草，长得绿油油的，割一笼回家，羊吃得头都不抬。”再问征兵：你抬头看看太阳在哪儿？太阳快落山了。藏到树叶后面了。好的，你就这样写。……征兵回家很快写完了作文，第二天交上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他们都鼓掌哩。从此以后，征兵每次写作文前就让他妈先讲，每次拿到学校都能被王老师当范文读。到四年级，征兵就不用他妈讲作文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听他妈讲故事，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砍桂花树，孙悟空大闹天宫，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许仙白娘子法海……征兵不知道他妈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
秀侠是自学。她有一本新华字典，是扫盲班得来的，出嫁时把字典包在包袱里，带到木匠王家。每天晚上睡觉前，秀侠都要翻上几页，翻了两年，里面的字绝大部分都记下了。征兵拿回来的小人书，秀侠也会翻着看。她记性好，看一遍就能记住故事给征兵讲。秀侠上学时作文写得好。现在，征兵也爱写作文了，到五年级，还天天坚持写日记。有些句子写得很优美。老师有时会给里面画红圈圈。老师说：画红圈圈的，都是写得精彩的。征兵日记上红圈圈越来越多，拿回家给他妈一看，秀侠欣慰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