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吃过晌午饭,升茂给浩武叔说,我去北十字的集上转转。浩武叔说好,你去吧。升茂跟浩武叔在县里的木器厂干活,干过大半年了。浩武叔跟升茂同村,两家住得不远,相距两百多米。每次揽到活儿,浩武叔就叫上升茂。升茂人勤,做活踏实,关键是好使唤。浩武叔对升茂照顾得比其他人心近一些,家里有事总会额外准他的假。所以,升茂分开家闲的时候就跟着浩武叔四处干些活儿。
县里腊月的会比往常人多,县城北十字有一个集市,年关跟前,婚丧嫁娶准备年货的人挤满了街道。油漆得光亮的桌子柜子椅子凳子摆得高高低低,错落排开,煞是好看。有时候,活儿干完,浩武叔带着升茂到这里转转看看。浩武叔心灵手巧,看啥会啥。他拿起个木凳凳,举高了左看右看,说这个卯榫不圆实,那个缝子没扣紧。回头又给升茂说,油漆时手腕子千万不能抖,一抖就有漆疙瘩,即便打磨了也会留下印子。锯木板不能分心,一分心就跑线,木板锯出来就不平整,打磨起来也很费劲……浩武叔边走边给升茂讲,有些话儿升茂都烂熟于心了,但浩武叔再看时依然会说。升茂也不嫌烦,跟听第一遍一样经心。
今天,升茂自个儿出来是想买个风箱。浩武叔刚把工钱发给他,他就知道得买风箱了。分家另过,没个风箱,秀侠每次做饭撩来撩去,干柴好起火,湿柴就得用扇子扇,黑烟一股子一股子往出冒。升茂圪蹴到当院里,秀侠还在扇火,烟熏得她直淌眼泪。前两天回家,秀侠又在唠叨,发了钱快去买个风箱,过年蒸馍用呀。往年蒸馍是满满一大家子人,和面揉面烧锅也不用升茂操心。现在分家了,秀侠一个人,要管娃,还要蒸年馍,不买个风箱也确实不行。
升茂赶到集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风箱很多,有一尺二的、一尺四的、一尺六的、一尺八的,价钱都不同。即使同一尺寸,有的用桐木,有的用杨木,个别的还说是楸树木头,要价也不一样,但都在二三十块。升茂一看手里的工钱,要是买了风箱,回家过年就剩不了几个钱。得给征兵做件新衣裳,称上几斤肉,买几斤粉条,买十几包走亲戚的点心,样样都得花钱。升茂转到快上工时,价钱比对来比对去,都降不到十块钱,他又急匆匆赶回木器厂,后晌做活儿也没精打采。买不到风箱过年可咋办哩?想到这里他就唉声叹气。浩武叔一看,升茂咋蔫蔫的,丢了魂似的,问他咋回事。升茂说了买风箱的难肠。浩武叔一听,拍拍升茂的肩膀,跟他说:这还不容易?咱就是做木活的,还做不下个风箱?你愁啥愁?嫑愁!今黑里就给你做。吃晚饭时,浩武叔给几个经常跟他干活的弟兄说,升茂分家没个风箱,黑里给他做个,让他扛回去用。平日升茂对弟兄们很照顾,一听说升茂家里连个风箱都没有,就说:做么做么。简单地跟啥一样。做!
浩武叔说:咱不能用人家老板的好木头,就用边角料。平日里收拾的,最后都烧了柴。今儿刚好用用,试试手艺。说完弟兄们就忙活开了。浩武叔说:升茂你去灶房后边把那一地鸡毛拾来,冲冲血水,晾到锯末上面。升茂不知道浩武叔用鸡毛干啥,但他明白,只要浩武叔要,肯定有用。升茂跑去一看,鸡毛果然在,只不过已经扫进簸箕里。升茂把鸡毛倒进担笼,舀了四五瓢水冲洗后摊开在锯末上。
升茂进去一看,弟兄几个人各忙各的,打线的,锯板的,刨光的,凿卯的,刻榫的,各显本领。浩武叔转来转去,拿把尺子,这儿量量,那儿指指,边干活边给大家讲做风箱的故事:白鹿原有个做风箱的于德明,他是咱陕西做风箱名气最大的。他师傅叫张黑,张黑的师傅叫秦三定。新中国成立前,西安周边的很多大户人家都要派人到秦三定的白鹿原上买风箱。那时候,看家里的风箱都能看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普通人一般用二尺左右,穷人用二尺以下。别看这么个碎风箱,最能考验你的手工。做不好,卖不上价钱,主要是买回去的人没法用,那是害人哩。他拿起一块木板,给升茂说:这块可以做活动插板,有些潮,你拿去烤烤水分。做风箱的木头不能有一点水分,要不然做出来一干就漏气,烧火没劲。你去到外面抱些树皮烤。升茂懂这个,浩武叔经常给他们讲,树皮烤板,不起火头,不会烧坏板子,比其他烤料都强,比锯末子还好用。
浩武叔说:做风箱选木料也有讲究。过去用笨桐,现在很多人都用洋桐。洋桐树长得快么。买木材看质量也有窍门,老远里一看,树身上有蛾子,里面肯定黄烂了,坚决不能买。要是树枝上有蛾子,那要看着选,有的还可以用。于德明师徒三人把木头扛在手里掂量掂量就知道能不能用,这都是靠经验。睁眼买梧桐,闭眼买楸树。有钱人为啥选楸树?楸树木质细,又沉,做出来的风箱耐用,价钱要贵得多。楸树木料要从山里头往下背。背要付工费,自然价钱高。常年做风箱的,都会做几个楸木的,等到有钱的买主来卖个大价钱。做风箱用的是“九五活尺”,要让出5分。说着,就在锯好的风箱板上比画了一下。还要记着,这木料买回来扒的皮不要扔,晾干了烤板子用。浩武叔每次都要讲树皮的用途,升茂听得差点都把树皮当钱了。
弟兄们把板子按照浩武叔的尺寸锯好刨光,聚到浩武叔脚底,浩武叔就开始拼板。“细的牛毛不纫,粗的没有尺寸。”这话是说扣子这个部件很细很细,连牛毛都塞不进去。粗的没有尺寸,是说十个风箱十个尺寸,但也不能离了大把。做板子要标记号,风箱板子碎,不标清楚辨认起来浪费工夫。有个二爷刚学着做风箱,“牛毛不纫”的地方不会做,却把四个角包起来了。赶大集去卖的时候,单独放在一边,有人去买,他说是为朋友做的,偏偏来个婆娘就看中这个做坏了的风箱,一直守在那儿不走,还给二爷说,俺多花两块钱买你的行不行?……你们说说,这二爷最后卖了没?大家说:卖了肯定卖了!升茂说:咋会卖?明明是坏的。浩武叔顿了一圈,朗笑着说:卖了,就是给扛着送到婆娘家里去了。……浩武叔又顿了一下,拿起胶粘合板缝子。他们几个听得着急的,手里的活儿都停下来。浩武叔说:送到家里,二爷发现婆娘是个寡妇。……说着,浩武叔又低头找锉了。升茂赶快把挫递给他。浩武叔又说:寡妇家里有钱,铺的盖的都是绫罗绸缎么!二爷当晚就歇下了。光棍张佑问:二爷没老婆吗?浩武叔说:二爷没么!光棍张佑又问:后来二爷当了上门女婿了?浩武叔说:后来的事还没从传过来嘛。哈哈哈……
浩武叔用心合缝子时,再不讲笑话了。他说:裆(当央)里空不算病,不折不扣算道缝。刨平木料,扣子是关键,扣是斜的,叫“斜扣”。做的时候,先打暗线,再用小锯子割扣子。割好以后,严缝要用胶,用膘最好,比粉皮还薄,见了水也不会开缝。浩武叔把小板拼成大板,用胶合缝一遍,放到一边,开始给挡风板缧鸡毛。升茂把控干水分的鸡毛提到跟前,浩武叔取出鸡毛一根根摆进刻好的槽子里,取根大针穿条线绳子,从下面打好的一排钉眼中戳过去,再从鸡毛上拉过来抽紧,来来回回,鸡毛就像粘到挡风板上似的,再摇晃也掉不下来。
浩武叔把前后两块木板拿过来,用木锉在刻好的风洞四圈挫一遍,翻倒放平,在上面正中位置卯上一根卡子,把小木板放上去,又在左右两侧等距离的地方卯两根卡子。浩武叔说:这两个扇扇很重要,安装不好风就不平衡。安装平衡了,不拉风杆它就耷拉下来,一拉就往里进气,风就呼呼地进灶口。扇扇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呼嗒”,形象得很。等会儿装好,你们看看像不像?他把拉杆装进去,安装好进风口,天都麻麻亮了。升茂让其他人睡去,他给风箱打蜡。浩武叔坐在一旁抽旱烟,给升茂说:蜡打三遍。两边的帮,拉杆,拉杆的洞都要打蜡。拉杆的洞做的时候要留出一分的空空,但一般人很难做到。咱们做的这个还是差一点儿。说完笑笑也去睡觉了。
打过三遍蜜蜡,升茂激动得还是没有瞌睡,趁着曙色看风箱,转着圈儿一遍遍看,心里潮乎乎的。他觉得,浩武叔是这个世上最贴他心的人了。秀侠还时不时地跟他吵几句,他心里烦。爹活着时,经常骂他笨。娘现在分开过了,见到他也会训几句:看你把日子过的?娃都成骨架架了。升茂心里酸,就跟浩武叔发发闷。浩武叔从不训他,还安慰他: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好好跟着我学手艺。升茂是有些笨,木匠活儿咋教都不会,不是锯得偏了一分,就是凿的卯深了一些,浪费掉一些木头,浩武叔也不说他。后来看看,他确实不是干木匠的料子,但刷油漆却越学越精。日后,浩武叔就让他专刷油漆。升茂对刷油漆有了兴趣,每次刷油漆跟画画一样,刷完一件家具,他还会乐呵好几天。
腊月二十六,浩武叔给大家放假,升茂看着这么大个风箱,却发愁咋从木器厂往出扛哩。浩武叔一听,就给他说:你今个下工就往出扛,大大方方往出走。谁问你,你就说前几天到北十字买的。谁又能知道不是买的呢?咱又是拿边角料做的,没浪费厂里啥。你只管往回拿,肯定没事。升茂下工后,天色已晚,他扛着风箱出去,还真没人问他。只到路上,碰见队里的几个熟人问他:买了个风箱呀!多少钱呢?升茂说:二十块!扛回风箱,秀侠蒸馍烧锅都笑哩。
开过年,升茂跟着浩武叔又去木器厂干活了。后来,升茂一直跟着浩武叔干。到兴庆公园到临潼华清池干活儿,吃得好给的工钱也高。征兵考上西农时,浩武爷给了五十块钱,算是奖励。升茂经常给征兵说:记着你浩武爷的恩情,没有他的帮扶,我也供不起你读书考大学。事实上,征兵后来帮浩武爷办过几件事。只要是浩武爷叮咛的,征兵从来都不马虎。秀侠也常常给征兵说:你浩武爷是咱家的大恩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