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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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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七章 卖粉条

征兵问他爸:爸,天黑了,这粉条没卖完咋办哩?他爸跟在架子车后面,也不作声。征兵拖着架子车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路上没有一个人,路过的两个村庄漆黑一片。偶尔能听到几声惊醒的狗的狂吠,旋即又死一般沉寂下来。寒冬腊月,本来就冷,忙起来不觉着,闲下来,冷风满满地笼了脑袋,飕飕地揪两只耳朵。耳朵轮子先是冰凉,再是烧疼,再后来就没一点儿知觉了。征兵两只手把着车辕,掌心好像裂了口子,稍一用力,针扎一样疼。脖颈冷得直往棉袄领子里缩。征兵看不见他爸的表情,只能机械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两腿像是灌了铅,眼皮直往下沉,不由得慢了步子,他爸从车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快走,走快些!你一停下,会冻硬硬的。征兵只好用力提起膝盖,使劲踩下去,恨不得一脚踏出个红艳艳的太阳来。

跟爸出来贩卖粉条,这是第三次。第一次很顺利,下午三四点就卖完了。第二次也比较顺当,天擦黑便卖完了。每次回家,妈都会坐在黑影处等他们,面条早已擀好,锅底架着旺旺的柴火。架子车一进门,妈就开始烧锅煮面条。吃完热腾腾的手擀面,他爬上炕睡觉,醒来时发现外衣都没脱,裤腿上的泥水干结在上面,他脱下来揉揉,在门框上摔打两下,又穿上身。第二天下午三四点,再去散区拉粉条。散区是西吴乡的一个村,改革开放后,建起来的手工作坊比较多,做粉条的有好几家。散区的粉条是玉米淀粉做的,批发价低,每斤只有四毛钱,而红薯粉条要五毛钱一斤。散区人把粉条做得光滑,粗细均匀,盘卷的形状也好看。腊月里没啥农活,村里征兵爸的几个好兄弟都在贩粉条,他们说赚得挺多的。征兵考上了农业大学,虽然不用缴学费,但物价飞涨,征兵的花销一年比一年大。这不,征兵一放寒假回到家,他爸就起了贩粉条的心思。

征兵走到加工粉条的作坊里,看见晒场上挂满白花花的粉条,像是用刷子刷过那么齐整,又像是电影里看到的富人家房门上悬挂的珠帘。很多工人都在晒场上忙碌。有的正从架上往下取,有的正在装车。爸的一个好哥们正往车上装粉条,看到他们过来就打招呼:升茂,你终于来了。看看,咱征兵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也能帮着你卖粉条啦。真是好啊!说完又继续给车上摞粉条。征兵走过去帮着把最后一捆粉条递给叔。叔架上去,转着圈儿用麻绳捆结实。征兵一看,叔装了高高一架子车,就问:叔,装这么多,你一天能卖完不?好赚不?叔说:能哩。好歹都能卖完。赚五六十块,你说好赚不?叔空着嗓门干咳两声,又朝他嘿嘿笑了两下,拉起架子车离开了。

征兵跟爸到底不敢贩太多,毕竟是第一次。他们只装了一百五十斤,付了六十块钱本钱。好像没有捆紧,架子车看起来松泡泡的。拉回家里,放稳车子,爸喊他吃饭,吃过饭早早睡觉。散区离王家村往返有二十里路程,爸走去走回来,倒精神了,征兵却觉得胳膊酸痛,蔫蔫地坐在炕边,不想说话。爸一看,催着征兵快上炕睡,十二点得起来赶路。他们要去卖粉条的地方在武功镇。武功是座古镇,村庄密集,有钱人多,粉条也能卖上价。散区在西宝北线东边,武功镇在西宝北线西边,距离王家村大概八十里路。如果夜里十二点出发,赶到武功镇大概八点左右,天亮了,刚好赶上卖粉条。

后半夜赶路,征兵还是第一次。开始出门浑身都冷,简直想把耳朵嘴巴卸下来揣进衣服兜里暖暖,手背也冷光光的。但征兵睡足了劲,拉着装满粉条的架子车像是拉着一车崭新的钱,两只脚轮换的频率很高。走了一程,棉袄里热乎乎的,额头上开始冒汗。爸跟在后面是不是也冒了汗,征兵看不见,只听他喊征兵:走慢些。小心冒汗着凉!征兵稍稍缓了步子让爸跟上他。天太黑了,只有火车站的灯光远远近近地浮动。其实,灯光根本没动,是征兵拉着架子车在走动,却感觉路灯像萤火虫一样飞动。停下来一看,路灯果然是不动的。有一辆火车哐当哐当驶过,车厢里的人大都歪着脑袋打瞌睡。他们哪里会想到,一个大学生竟然三更半夜拉着粉条在公路跑。

天亮时,他们赶到了武功镇。爸接过架子车在前面拉,征兵跟在车后面推,推两步就仰起头来吆喝:卖粉条来……谁要粉条……征兵吆喝的声音像读诗,轻轻重重,抑扬顿挫,节奏感强,有奇妙的引力。大姑娘小媳妇一听到征兵的吆喝声,原本家里有粉条都要赶出来称上几斤。临走还把小伙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们哪里知道,这是征兵多少年做小生意锻炼出来的。快过年了,精明的人都知道早早储备年货,粉条这类干货又放不坏,趁早买质量又好又便宜。过年搭配粉条的菜挺多,家家户户最少买一捆。大户人家有的买两三捆,直吃到第二年粉条再下来。年前卖粉条是个好时机,征兵在武功镇对岸的西北农业大学上大学,他知道这个行情。这一天他们的粉条卖得挺快,下午三四点,架子车就空了,一算账,赚了五十五块五毛钱。虽说一捆一捆地称,难免折些分量,钱却没少赚。爸破例带征兵到镇上要了两碗滚烫的臊子面,泡着带来的冷面馒头连汤带水吃下去,耳根子都热透了。回到家已经夜里十二点。

第二次拉的比第一天多五十斤,天擦黑也卖完了,多赚了十五块。第三次,爸的心有点重,加了八十斤。二百八十斤粉条,高高一架子车,用两根粗麻绳绑好拉回家。妈转着圈儿看,很是担心:这么多,能卖完不?爸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睡你的觉去。妈嘴里咕哝了两句,不知说的啥,拧身上炕坐进了被窝。半夜里妈起来送他们出门。这一夜比往常更冷,风也硬,吹到脸上像是抽耳光。征兵戴着一顶收废品时拣来的军用帽子,耳朵捂得严实,鼻子却裸露着,被风狠着劲儿抽打,疼得直淌眼泪。爸戴了顶夹层帽子,肯定更冷,但爸不吭声,两只手筒在棉袄袖子里跟在车后面。征兵说:这天恐怕要下雪哩!咋这么冷?他爸还是不吭声,征兵就有些闷。征兵很难跟爸交流。爸平日话少,跟征兵聊天更少,经常是干啥去干啥去,或者啥没干好,一个耳光抽上来让征兵蹲墙角想去。有一次,征兵吃饭不小心把粗瓷老碗跌碎了,爸一个耳光扇过来,征兵晃了两晃,眼前直冒金星。征兵不敢跟爸犟嘴。爸脾气不好,他平日都是小心又小心的。这个夜里,漫长的八个小时,父子俩无话可说。即使说话,也都是你问我答,简洁明了。长夜寂静,车轮子碾到霜面上,咯吱咯吱地响,特别清晰。征兵总想说点啥,想来想去还是找不到话说,只好低头拉着架子车朝前奔。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吧,这一天买粉条的人比往日少得多,卖到天黑才卖了一百五十斤。征兵垂头丧气的。约莫还有一百三十斤吧!黑了回不去咋办?睡哪里啊?白日里跟着爸一直朝北边的堡子走,走得离他们大学不知有多远了。现在,天太黑了,征兵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爸跟在后面只说走,到底要走向哪里啊?整整一个晚上,难道都要这样一直不停地走吗?爸说宾馆住不成;农民家里不敢住。征兵觉着,宾馆当然不能住,关键是住不起。住农民家里,粉条又怎么会被偷呢?爸说:他们一个弟兄黑里粉条没卖完住到一户人家。原本答应住一夜送人家五斤粉条。天亮时却发现车上的粉条少了十几斤,还不敢问谁偷去了,只能吃哑巴亏。征兵明白了,爸是怕粉条被人偷才宁愿自己受冻啊!

大概后半夜了,征兵实在走不动了,仰头一看,像是有雪花飞进嘴里。不一会儿,果真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天空也没那么黑了。征兵看到一个麦秸垛。爸好像也看见了,就给征兵说:咱去那里坐坐。爸走到麦秸垛跟前蹲下,掏啊掏啊,掏出一个洞,让征兵钻进洞里,给他说:你睡去!爸取出来一张旧布单子,盖到粉条上面,然后走到征兵跟前,靠着麦秸垛不出声。征兵不知道爸在想啥,但他真的难过了。他已经是西北农业大学大二的学生,当着团支部书记,整天组织这活动那活动,班里的同学哪里会想到这大半夜,大雪纷纷的时候,他们的团支部书记竟然钻进离家百里之遥的麦草窝里睡觉。读高中时,他经常考年级第一,预考是全县理科第一名,被推荐到国防科技大学上学,但因为他想报考清华大学,便放弃了学校的推荐资格,县里的广播站把这个农家娃预考第一的好消息播出过很多次。那时的他胸怀天下,想要为普天下所有的穷苦老百姓谋幸福,想要让所有的穷人都过上吃白馍夹油泼辣子的幸福日子。如今,自己却连个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决堤一样流下来,不自觉地抽泣出了声。

爸也许是睡着了。征兵一想到爸还在自己旁边,抬起袖头擦了一把眼泪,抑住了哭声。爸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征兵抱过爸撕出的麦秸盖在爸身上,然后钻进麦草窝,仰头看,雪花飞得更浓更密了……

征兵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地好像吻合在一起,田野仿佛变成白云密布的天空。征兵揉揉眼睛,才看见脚跟前的雪,远处桐树上的雪,麦田里厚厚的雪。征兵还以为是梦里下雪呢。他梦见自己丢在一个孤立的小岛上,四周全是荒草,深不见底。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岛心,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他冷得受不了,不停地跺脚,不停地搓手揉肩膀,猛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他朝着黑影跑过去,绊了一脚就醒来了。醒来时看见爸正在雪地里抖旧布单子,没卖完的粉条扎在车厢里,沉甸甸的。

爸喊征兵:快起来活动活动你的手脚,咱去苏坊。天一亮爸就有了清晰的方向感。爸说:路太滑,我来拉,你在后面推。征兵要拉,爸又躁了,发火的样子。征兵赶紧退到后面帮爸推车。刚下过雪,雪地踩上去噶扎噶扎响,听着有弹跳的音乐感。征兵睡了一觉,精气神好多了,他又放开嗓门开始吆喝“卖粉条来……谁要粉条……又便宜又好吃的粉条来了……”路过苏坊医院,门口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戴着厚厚的黑绒线帽子。他放下手上提的铁锨,走到征兵爸跟前,看了看粉条,问了问价钱,说:拉进来吧。拉到医院的灶上去。他帮着把架子车推到灶房门口,把剩下的粉条全取下来过了秤。征兵跟着去财务科拿了钱,脚步轻快地拉着架子车往出走。征兵想不通,这也不是个大医院呀,能有多少医生,吃那么多粉条啊?征兵问他爸。他爸说:过年哩,给职工发福利么。今天咱们可算是碰上贵人啦!征兵却觉着,男人是看他和他爸可怜,拉着一车粉条大雪天走村串巷叫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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