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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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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记》连载

第五章 收废品

放暑假了,征兵从学校赶回家,把铺盖往炕上一扔,感觉嗓子冒烟哩,就跑到老瓮跟前舀一瓢凉水灌下去,肚子里咕咚咕咚地响,一动弹都能听到水响声。妈在院子里扫树叶,攒成一堆用簸箕撮起往门外走,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浑身上下的衣服脏得像从破烂山里出来的,脸上却洗得干干净净,下巴颏的胡子刮得只能看见一层黑影,眼睛也格外有神。

男人边走边说:我喝一碗开水就走。妈却说:不急!不急!急啥哩!她提个木凳让男人坐,转身进屋里烧火下面条。男人把凳子挪到一边,蹴在院墙跟前,掏出一盒哈德门烟,摇了摇,拿一根叼在嘴角抽,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灰白色的烟圈化成一缕青烟,直往天上飘。征兵偷眼望着男人心想:收破烂的,还抽这么好的烟!正想着,妈端出来一碗凉开水,递给男人。男人接过碗,跟征兵一样,没歇气咕咚咕咚灌下去了。男人的脖子瓜长瓜长,喝水的时候喉结像吞了个小青蛙,鼓蠕鼓蠕地动着。男人放下碗正准备走,妈又吆喝征兵:给你叔把这碗面端去。征兵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嘀咕:“这叔我咋不认识?哪儿人啊还给吃饭?”

征兵把面条端出来递过去,男人看了征兵一眼,眼里滚过一帘泪花,旋即低下头吃面了。妈出来,递给征兵一碗面,自己端着一碗面。三个人蹴在院里吃面,两个凳子谁也没坐。妈问男人:你一天能跑多少村子?破烂好收不?能赚多少钱?男人说:有时跑五六个村子,有时跑三四个村子。也要看季节,夏忙时卖破烂的就少,冬闲了卖的人就多。好的时候能赚三四块,最少也能赚一两块。妈说:那也很好了呀!在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能挣一毛钱。说着回头看征兵:征兵,你不要光闷着头吃饭,让你叔给你教教,放假了,跟这叔学收破烂去。

征兵一边吃饭一边应答,心里却想:收破烂?这多难为情?万一让同学撞见多难堪。还是个班长哩!转眼一想,这钱确实赚得多。去就去吧。是赚钱要紧,还是自己的面子要紧?想到这里,他响亮地回答妈:好!我去!男人吃完面条,妈又给他舀来一碗煎面汤,他吸溜吸溜地喝了,伸出右手把嘴一抹,拽拽卷进去的衣角走了。他拉着满满一架子车旧布鞋旧书本,在村巷里边走边高声吆喝:收破烂,谁有破烂——太阳斜到村西头的树梢里,村子渐渐暗下来,妈收拾了锅灶也朝西头走了,不知干啥去。征兵想问却也没问,自个儿兴冲冲地回到屋里,抱着一本《水浒传》,竟读出声儿来……

第二天天刚亮,秀侠做好早饭,唤征兵起来吃饭。征兵一看,竟是他喜欢吃的西红柿汤面片。三个弟弟还在睡觉,不见了爸,饭桌上摆着一个吃完的空碗。估计是爸刚吃过,到县上干活去了。自从征兵考上南郊中学,爸经常外出干活。到西安临潼干活时几个月回不来,在县上干活几乎天天能回家。爸日渐苍老了。征兵一想到这儿,心就有些酸,窝了经年的酸菜一般。比起爸受的苦,收破烂算个啥?收!想到这些,征兵穿好衣服下了炕,到院里用凉水洗把脸,三两下吃完了饭。

秀侠把架子车推到门外。征兵喊:妈!妈!你不用管,我自己来!秀侠已把架子车顺路放好了。车头上挂着个馍布袋,晃来晃去。征兵一看,布袋里装的是妈连夜晚蒸的馍,玉米面明显比往日掺得少。这几年,征兵个头噌噌地长,却不见长肉,浑身上下摸着都磕碜,妈总是偏心他。征兵推起架子车朝东头走了,秀侠望着,心里热热的,差点落下泪来。她擤了一把鼻子,狠狠心进门了。

征兵过陇海铁路朝北走。北面村子稀疏一些,但离家远,认识的人少。毕竟是收破烂,不管咋下决心,心里头还是疙疙瘩瘩,有点扬不起志气的失落感。北面的第一个村子是杨村,征兵拉着架子车拐进巷子,看见几个妇女围在谁家门口说话,他就对自己说:喊吧喊吧!女人家细发,家里的零碎东西她们清楚,应该有卖的。他试了试嗓门,喊了一声:收破烂——往前一看,那几个人好像没听见似的。征兵觉得自己明明鼓足了劲喊,她们咋没听见?再喊:收破烂——收破烂——一个胖大婶扭头一看,征兵以为她听见了,但胖大婶倏地往旁边吐了一口痰,又转回头去说话。征兵清清嗓子,继续加大了嗓门喊:收破烂哩——废铜烂铁——烂鞋破袜子!胖大婶终于看到征兵了,她往征兵跟前走:布鞋多钱一斤?征兵还没来得及回答,王美丽却闪在了胖大婶的后面,手里掂了一把绿汪汪的

豇豆。

王美丽跟她的名字一样,长得真美丽。小学四年级时,王美丽就坐进他们班。有天下午刚上课,老师把一个天仙般的女孩子领进教室时,征兵看呆了,他以为是天女下凡。但班主任王彩云老师领着,肯定不是天上来的。哪来的女孩子呢?脸蛋像粉桃色的花瓣,黑乌乌的两条辫子搭在胸前,辫子梢还用红头绳扎着两个蝴蝶结,一走动蝴蝶就跟着飞。王美丽跟着老师走到征兵跟前,王老师说:王征兵,把你桌子往后挪挪,让美丽坐在你前排。征兵木呆呆的。老师推了他一把,他才恍然醒悟,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拉了一下,给美丽留出更大的空隙,让她进去。王美丽很大方,放下黄军用书包,坐在征兵前面,转过身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征兵闻到一股香胰子的味儿,那是王彩云老师的味道哩。

那节课,王彩云老师讲的啥,征兵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光看见老师的嘴唇在动,书在翻页。王美丽白得葱根般的手也在翻书,他的心乱乱的,也弄不清为啥会乱。一下课,王美丽就出教室了,几个伙伴围过来:征兵征兵,啥感觉?美丽坐在前面是啥感觉?不说,不说是吧,把他抬起来。还没顾得上分辩,他们就把征兵四蹄朝天架空了。征兵哎哟哎哟地正喊叫,上课铃声响了,王美丽走进来,他们把征兵一扔,坐了个尻子蹲,害得他尾巴骨疼了好多天。王美丽后来还问来问去,他也不好意思跟王美丽明说。慢慢熟悉了,征兵才觉得王美丽不是天上来的,她也会哭会笑会骂人。不过,王美丽骂人都是文绉绉的,不带一个脏字,比如:真卑鄙!真是卑鄙!能不能别说人家坏话?把眼睛长到头顶啦,踩我脚!……诸如此类,比起他们的口头禅“把你个狗日的。看我不砸死你!”要文明多了。但在王美丽面前,征兵总是不敢盯着她看,不敢大大方方地跟她说话。后来听说,王美丽是城里来的,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穷困不堪的征兵更是觉得矮人一截。征兵考上高中后,不知王美丽去了哪里。谁知道竟会在杨村碰见?还是在他收破烂的时候。

征兵一看见王美丽,也不回答胖大婶的话了,拉起架子车就朝反方向走,越走离王美丽越远。他一溜烟地出了杨村,坐在高店村的水渠边大口喘气。他一发狠,一脚踢掉鞋子,把裤腿挽起来,踏进冰凉的渠水里,不停懊悔:不就是个王美丽吗?咋把你吓成这样?以前卖菜卖水果又不是没见过同学?为啥就不敢上去打个招呼?唉!唉!唉!我这个没出息的。照脸上啪啪抽了两下,清醒了,继续拉着架子车朝高店村里走。

这次倒是能“收破烂——收破烂——”地喊开了,他在村子转了三个来回,却只收到七双布鞋,心里头没劲却又不甘心,慢羊羊地转到东堡子村,还是收了十双布鞋。出村口时,有个老婆婆端出来一口漏水的铁锅放到征兵架子车上,没跟他要钱,说:这锅放家里净占地方,你卖几个钱买个冰棍吃去。天快黑了,征兵拉着架子车回家,馍布袋空了,肩头酸疼酸疼。

第二天,征兵朝西吴乡方向走,转到茂陵紧南边的豆马村,收了大半架子车废品,布鞋最多。第三天又出去,朝南走,又收了半架子车废品,还是布鞋多。连续收了五天,征兵整理好,装了满满一架子车,拉到兴平县废品回收公司去卖。征兵发现到他家吃过面的男人也在排队卖废品。他却把鞋帮子和鞋底子分开来,各装进一个袋子。算账时,鞋帮子按一毛五分钱结,鞋底子按七分钱结。而布鞋每斤收的价钱是八分钱,这样算来,鞋底子和鞋帮子分开来,肯定要多赚钱。征兵却没这心眼儿,胡乱地装在一个袋子里卖完,虽然这一车破烂赚了三块钱,但征兵想,还可以赚更多一些啊!下次收来先把鞋底子和鞋帮子分开再送回收公司卖。男人看到征兵,走过来对他说:鞋帮子和鞋底子不分开,你娃要吃亏的。他们交上去,还要专门雇人付工钱剪开,还不如咱在家里剪。咱们有的是工夫啊,还能多赚钱。说完拍拍征兵的肩膀离开了。

征兵回家又收了七八天,把收来的废品分类放好。去回收公司的先一晚,他一宿没睡觉,拿个剪刀坐在油灯下剪。只有一把剪刀,他妈要帮他,他不让,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拿起一双鞋,眼前就出现一双脚:是个男人的,长脚板,但瘦一些,顶头戳烂了,两边还完整着。再拿起一双鞋:是个女娃娃的,鞋底子几乎没怎么磨损,红绒面子却褪了色。再拿起一双鞋:是个细发人,两只黑粗布鞋补了四五块补丁,颜色还不一样,深深浅浅的,洗得褪了色,黑的变成灰黑的。剪了一夜鞋,征兵的眼前出现了一群人的脚,他们在眼前走来走去,像是在赶会。剪完最后一只鞋,征兵用香胰子把手洗了五六遍,才倒头睡觉。他感觉眼睛闭了一秒钟似的,鸡就在院里到处叫。征兵一骨碌爬起来,整理好架子车,吃了两个馍,喝了两碗水,朝县城走去。

他紧赶慢赶,到了回收公司,还是有十几个人排在他前面。天热得像是起了火,烧得浑身滚热,征兵脱了半截袖,拿在手里撩风,撩出来的风都闷热闷热。收废品特别慢,要一样一样卸下来分类称。因为没事干,征兵感觉等一分钟好像等了一个小时,脖子里的汗流到身上,像有虫虫在皮肤里爬,征兵禁不住拍一巴掌又一巴掌,响得过路的人频频看他。一个穿着月白的确良半截袖的城里女人悠悠走过来,手里举着个冰棍,一舔一舔的,征兵的舌头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嘴唇上舔,眼睛却紧紧盯着女人嘴上那根吃了少半截的冰棍。也许是征兵的行为让女人发了母心,她走到征兵跟前,把冰棍伸到征兵跟前说:孩子,给你吃!征兵竟然没有拒绝,接过冰棍连声谢谢都没说,一舔一舔地吃起来。女人走了,他才想起应该说声谢谢。

轮到征兵过秤了。他先把分开的鞋帮子和鞋底子放上去称。鞋底子七十一斤,鞋帮子三十五斤,总共结了十块二毛二分钱。鞋帮子五块两毛五分钱,鞋底子四块九毛七分钱。如果不剪开每斤只能结八分钱,也就是八块四毛八分钱。花点工夫,要多卖一块七毛四分钱。一根冰棍才五分钱,多赚的钱再添一分就可以买三十五根冰棍。征兵觉得,这工夫下得还是蛮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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