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江东吴郡,烈日下的一片荒野。不知是长江的哪一条支流,此处河水涓涓,缓缓而流,不停地拍击在露出水面的河床里那些零零落落的黑色的、青色的、黄色的乱石上。水草的种子早早地利用起每一寸适宜的土壤,在河床上长得丰腴肥美,一丛丛都有三尺来高,恣意往天上冲,往水里荡。野鸭、水鸡等各类水栖鸟类,大大小小,三三两两的在草丛间筑起巢来。四处穿梭着雏儿纤细的叫声,似乎在对话,又似乎只是无意义地在牙牙学语,此起彼伏,只闻其声,不见其踪。
“嘿吼、嘿吼、嘿吼!”远处传来轰天裂地的哨子声,“啪啪嗒嗒”的,惊起羽影无数。紧接着,一根桅杆首先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上面挂着赤色军旗,书一黑色篆字:“孙”。桅杆丛丛,一根接着一根,高高低低布列有序,这是一支大大小小二三十艘楼船、艨艟等各类战船组成的行军队伍。河床上密密麻麻布满拉船的民夫和兵士,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肩膀、脸颊上闪着晶莹的盐花,日光落在他们黝黑的背上,淋漓的汗水如被烈火炙烤出的滚油,散冒着热气。
这正是东汉末年,孙策举兵助袁绍剿讨曹操,趁袁曹两军在官渡胶着,袭取许都,迎还天子。谁知适逢大旱,河道干涸,行舟运兵举步维艰。孙策以小霸王之鲁勇,硬是令军士迎难而上,一日再日三四日,连日的艰难行军,弥漫开来的疲惫使得出征时昂扬的士气一泻千里,再无可振之法。浅水汩汩,草蔓依依,本是轻歌曼舞的《踏莎行》,怎成悲戚苦楚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长而有序的行军舟车队伍里,有一艘拖行在队伍最后面的战船,行动缓慢,落下了不少距离。然而其前进的姿态则更是引人注目,人家的战船都要二十来名精壮男子拉着,纤绳绷得紧紧的,它却是五六个人,牵着晃悠悠的绳索,虽然顶着烈日,但行走得泰然自若。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其中缘故,别人是收着帆逆水拖行,而这艘船,四周水流前低后高,大张着帆,黄白色的帆布被呼啸的东南风鼓推得紧致饱满,好一副顺风顺水乘破风浪的模样。
时至日中,起灶令下,众将士抛下锚,驻好船,搭伙起灶。除了常备军粮,士兵沿途掏捡的鸟蛋和雏子,都能做几个提神的小菜。伍里有善弓矢投石的,顺手打落几只水鸡,那是很受欢迎的。
热豆莼汤烧鸟腿,煎鱼炒虾水煮蛋,满满叠一盘,恭恭敬敬,最后那艘船的兵士们将食材最好最香的部分先行端至舱内,是给孙策将军的特级定食吗?非也,孙将军自有私厨照应。只见端盘的小兵将饭菜奉在船舱内的一间帘子隔间前,轻声说道:“大神仙,请用膳。”言毕,趋步而退。
饭后,众人正在小憩,前方风尘仆仆地赶来八个壮汉,其中一位着军官服饰的中年男子向该船军长拱手道:“蔡军长有礼。”军长起身回了个礼。二人随后窃窃耳语了片刻,只见那名军官满头瀑布汗的样子,跟姓蔡的船军长一求再求,并奉上几包军粮,其他七名军士也单膝跪地恳求。蔡姓军长承此厚情,别无办法,便道:“我且去问问大神仙愿否移驾吧。”
八名军士目送蔡军长上船,呼出几口热气,满怀期待地云云道,要是请得大神仙来咱船上做法,啧啧,弟兄们可不得爽得杠汁儿了嘛~
不一会儿,蔡军长跑下船来,笑着对那八人说,大神仙愿去。那八个人欢喜雀跃地蹦上船,用木板和芦蓬稳稳得将大神仙抬出舱来。待向蔡军长一船众人行礼致谢后,飞似地绝尘而去。且看板上端坐的这位神仙,容貌平平无奇,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着,不知是醒着是盹着,两撇细长的胡须翘微微翘起,不知是俏皮还是老成。估摸着也就四十来岁,体型削瘦,身上穿的军服与普通兵士无异,不戴盔兜,发髻上戴着一顶方士冠,不佩刀剑,腰带上别着一个符纸袋。
众人将这位大神仙抬至船上,军长还亲自扫出了自己的居舱用以安顿他。供品具备,虽非珍品玉琼,也已是竭众将士之所能。大神仙在居舱内踱了几步,活动了下筋骨,对军长说道:“承蒙盛情,诸君且去各司其务,待起军号发,小生自会略施小技,助诸君轻松行军。”
“谢谢大神仙,谢谢大神仙!”众人连连三拜而退。
须臾,起军号从首船吹起,一船接一船接连吹响,全军纷纷起锚拉纤出发。只见最后一艘战船已将布帆收起,民夫官兵拉纤撑力而行,肩头如压千斤重担,不复适才那么轻松了。反观前船的兵民,一个个喜笑颜开,又惊、又畏、又敬、又乐。那位端坐舱内的大神仙,此时正在念咒作法,身边符纸飞绕,一道道天令无声无息无形无踪流散而出,令得风绕布帆,水推战船,徐徐而进,不紧不慢。仿佛是刻意为之,神力催动的战船行驶得比前方人力拉的还慢,渐渐的,又拉长了行军队伍,落了两艘战船在后面。
如此行了三四日,不少战船先后现着异象而行,且拖行缓慢,大大拉慢了行军速度,这且不算,军营里竟然还四处传播起军中有神仙的流言。所谓流言,便是连如实描述的都没有,只有越夸越大的,几乎吹嘘到了大神仙可以挥手撒军粮,出指破礁山的地步。很快,流言就传到孙策的耳朵里,再加上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军令道道催,却连战船军长都虚与委蛇,爱答不理,这可更令小霸王异常震怒了。行军打仗,最忌鬼神乱军,凡有流言惑众者,都是定斩不赦。这事儿在一部古书《入化奇谭》上有载:
及流言漫营,策密令近卫侦察,然众士皆讳。策于军中纠传言者、拜神者百人余,令弃滩。刀斧落,天降神符,竟使弃众项刚崩刃,无一溅血。策愈奇惊,改赏劝,果有图重金者献。
孙策据供搜得神仙,命人将之请至主帅大楼船。待入船舱,孙策面目肃敛,早已置下军法堂,欲审处神仙。孙策于堂上冷目端视,这位人称神仙之徒,气定神闲地跪坐在堂中,貌不惊人,体不异常,难以想象他会如传说中那么神,能下令河神改逆水流,上驱龙王任调风向,遂颜色威严地问道:“堂下何人,敢在我军中怪力乱神,动摇军心?”
神仙微微一笑,说道:“小生,琅琊于吉,本以草履游历天下,不料巧遇孙将军举兵,征抓壮丁,小生路过,蒙幸乃入营耳。”
孙策怒道:“入我军营便罢,何以作妖?”
“枯水拉舟,小生力不自胜,只好略施小术,乐己乐人罢了。”于吉回答道。
孙策又质问道:“先生既有神术,为何行船缓慢,拖延日程,岂不知袭取许都宜急不宜缓,先生贻误军机便是死罪?”
于吉捏着一撇小胡子,眯眯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星光,淡然道:“孙将军,果欲袭许都乎?”
孙策闻言心惊,面色虽是如常,内心砰砰然,几乎提到嗓子眼,额头沁汗,比听闻鬼神的流言更感到惊诧。其实,趁着曹操兵陷官渡,举兵袭许都、迎天子,乃孙策的假道伐虢,实图广陵之计。此事仅张纮等近身谋士知晓,军秘不出帏,区区一名兵卒,竟发出此问,孙策深恐军机已外漏,故乍闻吉言,手凉心梗。
随后,孙策示意屏退左右,只留几名近卫与谋士在侧,故意问于吉道:“我如何不袭许都?”
于吉若无其事地回道:“许都远在江北腹地,而今将军初定江东,根基未稳,近邻不服,舍近求远,古今兵者,未有闻也。”
孙策饶有兴趣地问于吉:“依先生所见……予将攻何处?”
于吉拱手谦道:“非小生之独见,但凡明士,皆知将军所图,况广陵陈元龙乎?”
“陈元龙……哈哈哈哈哈。”孙策闻言大笑道,“元龙果非等闲,我方兴兵,便派尔辈前来扰乱军心,使我军不成军,阵不成阵,将威殆失,不战自败。”
于吉摆摆手道:“小生本是野鹤,来去如风,不事世俗。而今乱世,兵家争地,在小生眼里,不过棋盘纵横。叨扰将军数日,左右军心非小生本意,请容小生即刻离去罢。”
孙策道:“离去?你深居我军中,军情尽握,岂可放任自由,即非元龙之间,亦不得擅去。先生不若就此出仕,佐我孙氏一族,共定坤乾?”
于吉正坐不语。
孙策注视着于吉,粗声说道:“先生可知,拒绝盛情,意味何如?”
于吉微笑不语。
孙策起身,走到于吉身旁,低声问道:“予不配先生辅佐么?”
于吉用手掏掏耳朵,苦笑一声道:“实在抱歉哪,若孙将军早出世三十年,小生尚未遁入道门之时,或许可以一尽助力,而今,小生之命由天地不由你我也。”
“好,我便让你命由天地。”孙策说完,走出船舱,示意近卫好生看押于吉,容后处置。
早上大神仙被关押,中午这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军营。众将士如何堪受,且不言民夫杂卒,但凡有点军职,能在台面上露个脸的,也都聚拢来商讨求情之策。众人灶也不起了,饭也不思了,齐刷刷催着顶头的去请命,顶头的自己也都坐立不安,诚惶诚恐地跑来将主帅大楼船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纷纷跪拜求告。
孙策站在船沿目睹此景,气得一拳将一垛女墙砸出了个窟窿,转身回帐。孙策来到案前看着自己的帅印,愤恨道:“我小霸王南征北战,笼络才俊无数,如今在军中的威名还不如一介江湖道士吗?”
“来人,押于吉去船首示众。本将军倒要考验考验他的道术是否真那么神。如若不神,就以扰乱军心之罪立斩。”孙策向近卫下令道。
近卫们将于吉送至船首,船上滩上满营官兵见于吉而跪拜者甚众,孙策见此景,心中愈加认定于吉非杀不可,而且要戳穿他的把戏再杀,否则军令将废,战事必败。孙策传令道:“时值天旱河干,舟船难行,劳我军力。今有神仙于吉入我军中,助我军威,本帅特求神仙为我军祈求甘露,使河水稍涨,方便行船,呼东南来风,力扬众帆。若成功,必大赏,若失败,作妖乱军之罪从重惩处。”
众官兵听闻此令,抬眼观天,只见晴空万里,深阔高远,哪里寻得一丝云彩,此非陷大神仙于必死乎?而有些只闻其事,未见其实的人,反倒兴致盎然,翘首顾盼,图个新鲜。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于吉眯着眼,面带微笑,走上船首,张开双臂,一动不动。
于吉心里思忖,前日我夜观星象,命星隐落,死劫难逃,如无意外,便是今日。可是昨夜却忽有黑杀星过道,不仅没有吞掉我的命星,还将它撞回原位,,不知是何命理。
哎,天命难参,还是先尽人事吧。低头沉思了须臾,于吉伸手从符纸袋里抽出一张青色道符,口中喃喃念咒,脚下随即转起一鼓鼓小旋风。“啪”的一声,道符被打上半空,四周大风旋起,石沙飞走,迷人眼睛。紧接着于吉又从袋子里抽出五张白色道符,依次打上半空,白色道符围着青色道符飞速旋转,整个目力可及的天空笼罩在一个大旋风中,随着旋风的上升和风力的加剧,天边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白云,进而转浓,然后变得漆黑厚重。天边的乌云渐渐被风力撕扯着,如棉花糖如奶昔如芝麻糊搅拌起来,以于吉为中心快速旋转。
跪拜着的、站立着的民夫、走卒、军官,见到此情此景,无不目瞪口呆,就连孙策也被震慑得目不转睛。
“风雷云电,四方水汽,听我符令,到此一会,嘚嘶嘚嘶,谕——”于吉口念道咒,双手剑指斜刺青穹。“噼咔!”一道闪电如游龙跃海,利箭穿林般在云层中闪烁延绵,仿佛是在头顶炸裂。“滴滴答答”,“唰唰啦啦”,“淑淑沙沙”,倾盆豪雨骤然而至。
“大神仙!大神仙!大神仙!”不知是谁先呼喊的,排山倒海的膜拜声一下子和着雨声在全营里响起,就连本来以为于吉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的人也都满怀敬畏地跟着跪下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心痛……心里真的很痛,每一滴雨水,都如尖刀一样,扎在孙策的心上:好好的一场出征,整这么个幺蛾子,任谁谁也悲苦问天:“苍天哪……你这是干啥玩意儿呢?”卜筮、观星、求神,此皆兵家所忌,一旦动摇军心,易发难收。行军打仗,要做到军令如天,才能一声令下,全军遇山开山,逢河断河,神挡杀神,仙阻擒仙。而现今全营上下,还有谁听令于我孙伯符?
于吉竖子,吾必杀之。
孙策二话不说,夺过近卫腰间的弓,搭箭拉满,测风定准,“铮”的一声闷响,一支夺命箭毫不犹豫地穿破层层雨帘向于吉射去。
小生……就到今天为止了吗?星象不准了么?于吉想着,微微睁大眼睛,望着自己术法的杰作,背部肌肉紧紧绷起,准备承受来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