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侍者转身飘上台阶,徐徐在右前方引着,司马侍郎带我们拾阶而上,并未施起带我们进山时的腾云之术,这可能是一种面君臣仪。作为异宇宙的现代人,完全不懂古代的礼制,但也只君前失礼的罪过还是挺严重的,在他人的地盘,最好谨言慎行,多看多学,跟着做便是。
登上鹿鸣台,眼前是一围金色的薄丝帐幕,帐幕外站着两名卷帘侍者,丝质帷帐虽然轻飘飘薄若蝉翼,刚好使气流丝丝穿过,又可阻隔光线使内外不透。少年侍者请我们驻足稍候,待他进入禀报。不一会儿,从帐内探出一只宽大的绣金边黑袖来,黑袖不待卷帘侍者的反应,忽地拨开丝帘,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人。只见他头戴金翅冠,冠插白玉笄,笄雕飞龙首,首含探海珠;身披玄色金龙踢云大袍,风穿过大袍底边,带动两肩的金龙在云间不住翻腾;腰系一条朱砂红绣金窃曲纹丝带,带上挂佩一把一尺长青铜短剑,剑旁垂下一块圆形的夔龙白玉牌,与玉璜、玉珩、玉觹相组合,玉珠填串其间,稍一摆动,玲珑作响,妙音悦耳。此一身尽透尊贵之气的衣饰,便是泰山府君无误。
府君见到我们,目光跳过司马侍郎,直接盯望向于吉,面露难以自抑的笑容疾趋而来,不带我等行礼自介,便一把握住于吉的手腕说道:“于爱卿,你可来矣。”说着便拉于吉往帐内中走。少年侍者才跟出来,差点要撞个满怀,却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迅速以合适的速度避在一旁稳住身形,站到卷帘侍者的旁边。临进帐,府君才有所觉地回头道:“相如,还有诸位于爱卿的伴当,一同进帐来罢。”
进帐后,我才觉此鹿鸣台建台之妙:
山巅之下出顽石,
横冲向天斗霜雨。
府君宫殿拥山建,
独此高台入云都。
原来府君的泰山冥宫虽背靠泰山之巅,围着整个山台依山而建,纵横其中如履平川,惟独这里有一块不甘平凡,不服天命的顽石斧不可摧,锤不可碎,雷击无恙,水侵不蚀,兀自冲出山台,插进云中,府君甚赏其志,便依此石形筑起高台。人在阶下则不窥其妙,拾百阶而登顶眺望,乃识三面皆空,空空之绝,弗知天国抑或地府。目穿云海,可见极远处的黄泉道,暖黄色的光芒熠熠流转,普照冥府地界,恰与这边泰山之巅的那一面“月白御照”遥相对应。云海之下,冥府众鬼攘攘,尽收眼底,云海之上,丛丛山峦封域悉数可瞰。府君闲暇时则起帐于台上,浅酌一爵,纵心饱览治下百态,非一般的享受。
帐内席分君臣,府君招呼众臣入席,将于吉请到左首席,请司马侍郎入右首席,再示意其余鬼等自由入席,而后回到自己的上首主席放松地盘腿坐而下,斜着身子靠到凭几上,吩咐跪坐在两旁的侍女到席间置酒。府君入席后,少年侍者则自行端正地跪坐到府君的左后侧待命。府君如此一番平易近人的举止,又带头用自在随意的坐姿,初次见这个世界地下首席大拿的我也试着稍微放松了放松身心,毕竟君王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压制之气还是有些逼人的。我跪坐在末席,远远地端详这位冥府君王,金冠之下是中分式的编发,分开的两翼在额前突出少许。整张脸是健康饱满的黝黑色,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似经多年风霜,毫无那种深宫内院养尊处优的细腻滑嫩,那海蓝之谜也难以抚慰的颗粒感,倒更像是青藏高原戍边归来的解放军战士,眉宇间透着成熟男人的醇厚,也带着阳光青年的奋发英气。一对浓墨剑眉如凤翎般从细长的丹凤眼内眼角处延伸而出,横亘其上,睫毛又黑又长,远远看去,盖住了眼珠和眼白,令人无法察觉他的目光。精修的三撇胡,两横八字,唇下一竖,均细细裁过,衬得全脸观感舒适,又含威露严。
一番壶满尊溢,司马侍郎从袖中取出墨绶置于案上,自顾仰头独闷了一尊。府君见此,眼睑微动,面不改色,只是眯着眼望向左首席位的于吉,慢慢捋着光滑的下巴,幽幽道:“于爱卿,美玉何以韫椟而藏焉?”
于吉无奈报以歉意,苦笑道:“承蒙府君厚爱,小生得领此尚书印,只是……小生阳寿委实未尽,也只好,在人间再行走段时日罢。”府君闻言,便道:“此事寡人正欲问你,据生死簿所载,于爱卿月前阳寿当尽,如今簿上所示,竟模糊无终期,这是何故?”
于吉看了我一眼,复禀府君道:“不瞒府君,此事,还得由这位黑杀星下凡的东楚星君道起。”接着,便将当日在孙策船上如何迎接人间终期,却如何被黑杀星下凡挡过死劫,乃得续命等事一一道来。这事连翠岩生和白狐子也是首次听闻,在席的诸君一个个皱眉头的、瞪眼睛的,挠脑袋的,皆为之奇。
嘿!真是,要我说,哥们现在意识灵清地坐在地府阎王的席上听故事,这事才叫真真正的古今第一奇闻吧?!
听完于吉的故事,府君望我打量了一番,为我怪异的装束微微诧异了一番(窄袖剃发,一副外族人士装扮,若论是汉家仙班来客,实属匪夷所思,是神将是异妖,亦或是某猴般的不可描述之物,不禁存了份将信将疑),举起一尊盘龙绕螭的青铜酒爵,向我致意道:“东楚星君,孤王有礼了,且请一爵。”
我……这……额,哥们在自己宇宙的乡下地方,连市长都无缘得见,突然给我安个一界之主来敬酒,这遭遇,令人有些恍惚。我也不懂这里的礼节,忙举起酒爵,恭敬抬至额前道:“谢府君赐酒!”然后抱着对官家用酒品质的充分信任,一饮而尽。
乳白色的酒浆,顺口滑喉,酒气微过,便是无尽的回甘回香充斥在口鼻间。不管是呼吸,还是吞吐,一调接着一调的芬芳,层层铺展,愉悦之意在身体内随着酒的散开萌生而起,直奔颅顶。
啥玩意儿?怎么这么顶?平平无奇的古代低度酒,怎么可以他娘的这么美?!
我含目低头,看着手中空空的铜爵,内心虽是惊涛骇浪早翻三遍,脸上仍是习惯性地不露异色,仅仅眉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以压制那股由口喉向身体四处冲撞的甜美,已是我对身心极度愉悦的最大自控。若是再来几爵,我敢肯定,就算是堂堂府君面前,小的也不得不开启给府君献段唱跳RAP,整支热歌劲舞赏赏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