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驾云飞出云海,泰山重现林木,尽显葱郁之繁。远峰叠翠,峰巅腰岭皆错落着宫苑亭阁,鬼进鬼出,车驾往来——泰山上层可不是块孤萧清冷之地。就在山巅云开处,劲松遒枝间,我们的眼前现出了一片白墙黑瓦的宫殿。司马侍郎于宫前校场上按下云头,领着众人往偏门走去。这片宫前校场较山门前的宽阔数倍,也统统用汉白玉铺就,用材难以计数,间或立着十八尊千姿百态的高可摩天的鬼神巨像,皆是由黑铁铸造而成。
我不禁驻足在巨像下,仰着头细细品鉴这伟大的艺术品,感叹道:“看来,这冥府盛产铁矿啊。”
司马侍郎回道:“非也,此乃先代府君收缴冥府民间铁器熔铸而成,原本有二十八尊,当今府君熔掉了十尊,还铁于民。”
嗯?先代府君的操作,咋这么耳熟……要说史上传闻有好这口的,似乎也就那揍翻六国的一人了。如今在现实中见到他的作品,照旧震撼人心,比之后世龙门石窟的巨佛石像群,也不遑多让。巨像后面便是泰山府君的宫殿门楼,现在正门大开,门两侧各站十六名披甲执戟,戴着铁制鬼面首的侍卫。正门之上,檐宇之下,挂一黄金镶边,青金作底的宫门牌,牌上横书白玉嵌就的四个篆字:泰山皇境。嗯?冥府之主的宫殿称“皇”?以哥们陋见,向来只闻天帝称玉皇,地府称王,这里头莫非有什么古怪。我望着那四个仙气飘飘的大字兀自心里嘀咕着。
正门两侧各开一扇供日常鬼员出入的偏门,左进右出,各有四名侍卫把守,两名负责查验入宫者身份,出宫者物资,其余两名持戟作仪。我们跟着司马侍郎往左手边走,偏门口正溜达着一名细眉白面的小黄门,他望见司马侍郎,又发现于吉,面露欣喜之色,忙趋步而来向司马侍郎和于吉拱手行礼道:“见过司马侍郎,于尚书。”待看到翠岩生、白狐子和我三名奇装异服的不明鬼士,发了一愣,但立刻也顺带着与我们互行一礼。
司马侍郎与小黄门道:“你且去报于府君,我已迎得于吉,还有伴当随行,待验身后便来觐见。”
小黄门得了话,便先行告退,往宫内小碎步跑去了。我听他们这番言语,凑过去问于吉道:“先生,见府君要验身?验什么身?”
于吉道:“星君及诸位非泰山官员,觐见府君前,需验遍全身。就说星君你吧,这腰仗着三尺秋水,安可面君。且不言翠岩生那斗篷下之无数机关暗器。”
“我的毒器在冥府不是失去效力了么?”翠岩生道。
于吉道:“虽无兵力,乃具凶形,于礼则不得登堂。”
进入偏门后,我望了一眼正门后面,看那正门后是一条五车宽的白玉大道,通向远处的一座百级石阶,石阶之上只现数角飞檐斜插黄天。这条宽敞的大道和两旁广阔的道坦,没有一丝闲杂鬼等,静可闻屁。司马侍郎带着我们沿偏门后的一条回廊往宫内走,回廊宽可容三人并排而行,两侧高耸着白色宫墙,顶上漆黑无光的瓦片层叠着,就像两条巧克力奶油蛋糕,夹着我们这几粒新宣嘣脆的蓝莓果。走过回廊,我们来到一座宫门前,适才先行进去通报的小黄门带着两名黄门迎过来,三人向司马侍郎问候,看到于吉又再行礼后,小黄门自行离去,剩下的两位引着我们边进宫门边轻声道:“府君殿下命于吉尚书、司马相如侍郎及一干伴当前往鹿鸣台觐见。”
一路无话,两位黄门带我们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先让司马侍郎在屋内的堂室入座稍作休息,而后示意于吉和我们三个闲杂鬼妖随其中一位黄门进去里屋。这位黄门站在里屋的门口,只是伸手示意我们自己进去后,便退了出去。里屋四壁皆空,有几架木制衣搁,一条长几,一条榻,榻上并排坐着两个年青侍者正在闲聊,见到我们四鬼,忙起来拱手行礼,彬彬有礼地轻声道:“请四位尊者先尽褪衣裳饰物,置于此几上。”
翠岩生急于觐见府君,心说您要走啥子程序就赶紧嘚。他早已做好验身的准备,二话不说先把左襟上的扣子一解,将厚重的藏蓝斗篷甩下来,“呼啦啦”扬起一抖擞,平放到案几上。
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斗篷下的风采,简直就是个该死的小毒物没错儿。翠岩生那条向来裹在斗篷下若隐若现的孔雀头白玉带扣的牛皮腰带,如今现出了全貌来。三指宽的青黑色腰带上整齐排列镶嵌着数个圆形铜环,左胯的铜环上依次缠挂着弩箭袋、药筒、弹囊,左股侧插着一把桐油浸的乌竹牦牛筋弹弓,右前胯垂着一块青花蜡染小方布块,其内分三层露出翠羽十五根,每一根羽毛下绑扎的都是淬毒的银针,右股上绑一个开口的小牛皮袋,插着一把小弩机,造型小巧别致,挂的物什就这么多,左右两腰还各插着一把银柄小腰刀。
我记得原宇宙我那个时代一位对现代礼节研究特别透彻的金正昆教授说过,这个人啊,他腰上所挂东西的数量,跟他的地位,成反比。这听着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一个人若需要用什么工具必须自己随身带着,那他必然没有配秘书。这堂堂一门之主身上要带这么多劳什子,按金教授的说法,或许我可以合理推测孔雀门比起啥啥居委会也大不了多少。当然,金教授说的是我那个宇宙的现代社会,在这里,弱肉强食的汉末,没有地位不地位的说法,讲究的是活下去的本事。就这点上来说,翠岩生这位小同志有让成百上千人活不下去的本事。
这一便携毒器库甫一亮相,着实让那两个以为例行公事的侍者打了个激灵:这伙人,怕不是光明正大地来谋刺殿下的吧。怯兮兮,唯诺诺,侍者们将翠岩生的斗篷从领头到尾尖摸捏了个遍,所有兵器毒物确认过都只是人间实物的投影,并未烧化而来,才算是松了口气。旋即又从翠岩生衣物里搜出七七八八的各色认识的不认识的毒物暗器,俩侍者尽数点明放置在一个黑漆托盘上,最后附一简,上载:物主:翠岩生,物品:各类兵器毒药毒具共计一百三十八件。
我说你用得过来么带这么多玩意儿?尽整些花里胡哨的。
相比之下我和于吉验身的过程就很普通,于吉随身就一包五颜六色的道符,衣着皆葛纱内里,粗麻外披,简洁朴雅,侍者们“簌喇喇”地将他的轻薄衣物一通扒拉揉捏,又在布袋底下摸到一小钮银质发着墨色柔光的官印,忙恭恭敬敬地服侍于吉重新穿好,再将布袋还给于吉。
我呢,背包一丢,金扣一解,皮带一松,唰唰脱光,浑身清清爽爽,就一把佩刀。小侍者们细细捏了一把我的衬衫制服,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布料,又翻了翻上面的金属配饰,是真的配饰,不像那毛头小子的东西,暗藏玄机。轮到佩刀时,侍者们看到精美的刀鞘和刀装,甚为之迷,小心翼翼地抽出刀,却发现没有刀身,疑惑地看向我,看到我也疑惑地看向他们,旋又望向于吉,于吉也是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柄不言不语。一名侍者便向我问道:“敢问阁下,何以佩此无身之刀?”
无身之刀?那条血红的“策鬼神”本体呢?我好奇地接过刀柄,只见刀身仅仅就剩了刀镞那一段,刚好够刀柄固定在刀鞘里。嗯?这调皮的“策鬼神”哪去了?我将刀柄放到漆盘上,摊摊手道:“嗯……就是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装饰用具。”侍者们将信将疑,可又检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既然不是兵器,那也就不必封存,便将衣物尽数返还于我,准予朝见。
至于白狐子,浑身倜傥风流,毛茸茸狐尾环腰,叮当当玉佩垂膝,一幅白净书生模样,看着天然美,安全指数满满,秒过检。我捂嘴窃笑,要说这家伙的绝招武器,那尊雅菊雪臀,便是得留在此处,万万不得面君。
但凡在君前漏他一股气来,这两位可怜的验身侍者可不得妥妥的下油锅?
最后只有翠岩生的家伙什儿需要等面见府君后归还。各人检完穿戴整齐后,出了房门,只其中一位侍者交待了我一下:“这位尊驾请留步,虽说尊驾的佩刀不带刀身,但毕竟具了刀形,劣者建议,尊驾不若将刀柄与刀鞘分开佩戴,再行面君,则更为妥当。”我点了点头,对他表示了谢意,便拔出刀柄,反过来插进腰带,佩在刀鞘的下面。
远远的一名少年白衣青冠侍者从长长的台阶上踏雾而下,开口便传来沁人心脾的如春风般清丽的声音,淡淡地向我们道:“府君召见尚书人等上台觐见。”带我们来到台下的两名黄门同这位少年拱手礼过,便向我们告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