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子见说也放缓脚步回首望去,看到那副车仪,好奇地说道:“咦?倒是意外,小小一个郎子,竟受望侯之礼,不知座中何许人也?”
于吉道:“嘘,我等缓些步则个,且容他们先过。”
道路这么宽,牛车离我们又三丈多远,我们各走各的其实并不影响,但是看于吉背过身子站在那一副落地生根之势,我们一行人也只好驻足一旁,目送牛车车队“吱呀吱呀”地赶上来,又“呱啦呱啦”驶过去。待牛车缓缓离去,于吉才转过身,用黄麻布袖口拭去额头的冷汗,道:“续行之。”
正待众人怀着不解之意迈开脚步时,前方的牛车停住了,随即跳下一袭红袍,那红袍伸手从车旁侍者托着的漆盘上取来长剑,“铮”的一声,三尺长的钢剑透着冰冷寒光应声出鞘。红袍人提着剑立在车旁,他那比钢剑更冰冷的目光从白色绷带和黑色鶡冠之间射向我们。我转头四顾,发现除于吉的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外,其他人等都是一脸茫然。那青年迈开步伐走向我们,渐行渐快,疾走生风,突然爆发,直冲而来。他的目光,坚定无旁骛,只锁定于吉一人。
电光火石间我脑中飞速闪过无数个对现状的解释:提剑来相见,这是有仇——只冲着于吉,这是有仇报仇——可是于吉这段时间跟我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啊——看来是旧怨。起因解释得差不多了,现在对方来相杀,我是出手,还是不出手?现在是在冥府当鬼魂,适才要离校尉嘱咐泰山境内勿动刀兵,还是得入乡随俗些个。再则既是魂体,又如何惧怕刀枪?总不能一死再死,死成传说中的魙吧?
于吉面无表情地望着红袍人,似是不知所措,又似待其近身来,揣着手只是站着不动。来者带着攻势,出手吗?
出手。
白狐子先出手了。
只见白狐子优雅地闪到我们身前,带着他黑亮柔顺、梳理精致的冠发与轻逸飘魅的白衫素氅侧向一甩,毛茸茸、雪白白的大尾巴翘起,正好亮出一个屁股对着红袍人。
“噗——”
静可听针的泰山大道上传来一声闷响,随着白狐子如蟾宫仙子闻乐起舞般转身动作一气呵成的是他丢出的攻击。
好他娘没品的攻击。
红袍人许是鼻子也绑在绷带里的缘故,并不为这股夹带妖力增幅的旷世狐屁所动,直接突破屁障,将白狐子撞开一边。
站在我侧后方的翠岩生摇摇头,不禁对这只百年老妖发出一声叹息,端端的一名翩翩美公子,咋这般蠢萌,难怪日前随意烤了只山鸡,撒点毒粉,他就囫囵一口香香地吃了。
只见翠岩生藏青色的厚斗篷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隆动了一下,斗篷合襟处微微被撑开一道幽黑的小缝隙。
“咝。”
悄无可闻的一道破空声,一点墨绿色如飞蝇般纤细的影子从翠岩生的斗篷缝隙中射了出去,飞向红袍人的大腿。击其麻穴,卸其脚力,射人先射马之术。
红袍人眼睑一紧,步速不减,右手手腕看似随意地云剑一掠,“当!”的一声,一根小小的短矢被打飞了出去。
好眼力,好技法,我要为这名来势冲冲的红袍人鼓掌,不知是何方神圣下冥来。我转头看于吉,发现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平静地看着红袍人,毫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以于吉现在的修为,其实还轮不到我们瞎咋呼,不过对方既然提剑来见,作为一名剑术修行者,我倒是还有点手痒。再说要是真出什么事的话,叫于吉给我打道符,急救急救,问题也不大。我就这样浪费0.5秒钟的时间乱七八糟地出戏了一会儿,心里开始荡起遇到强敌时的兴奋感。只觉体内的肾上腺素稳稳直线上升,给全身肌肉注入活力,我微微屈膝,双手分别捏住刀鞘和刀柄。我不得不赞叹自己的气定神闲,对方速度很快,距离已经很近。
就在十步之间,红袍人由疾趋变为跨步,这是快速缩近距离,破坏对手预判的步法变化技巧。一旦对手的预判被破坏,如果未早一步出端,以先先之先的心境对敌的话,那必然会陷入措手不及的状态,变得十分被动,即使勉强防御住自己的第一击,再接上连续技,对手的绝命就在第二击。红袍人攻来的架构是双手持剑固于右腰处,剑尖平直向前,这是耿直的突刺架构,而此时我站在于吉的左侧,正是他的攻击范围,对我比较不利。没有时间凝聚剑气,直接白兵相对吧,于是我继足起动,跨向于吉的右前方,从站立态变为蹲姿,同时右手拔刀向红袍人的下盘挥击……
空。
挥空。
?
空。
刺空。
!?
我借着拔击的余劲站起身形,背对着于吉站在他的右前方,立在红袍人的左前方,平静地观着他,轻轻收刀,纳入刀鞘。
红袍人竟早早将剑刺了出去,其突刺之末,停在于吉胸前一拳的地方,势尽。适才他的身形若再往前一寸,双股便会被我齐齐斩断,从而崩坏攻势。可他在我的斩切范围之外便刺了出去,而那个范围便是双方的侵略红线——越过,拼杀,止住,有话可以好好说。
这位地位尊贵的鶡冠红袍武官,明智地选择了后者。他转过头打量了我一下,眼神中一瞬间露出赏惜的神色,转而恢复黯淡,随之又陷入无尽的惆怅与落寞——灵魂死透,万念俱灰的那种落寞。
于吉的身形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颤动了下,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却给人感觉笑得跟苦瓜一样。他拱起手,向红袍人深施一礼,道:“孙将军,憾见憾见。”插句题外话,这个要是在冥府里碰到认识的人,实在不能是‘不亦说乎’的,可不得say:I’m sorry to see you.你他妈咋也挂啦?之类的。
这位红袍鶡冠武官装入殓的青年俊才,不是孙策孙伯符却是谁?
原来在我从外太空落下,用“策鬼神”的剑气冲击大地,不幸顺便将他的帅船和射杀于吉的夺命之箭一切为二,于吉悻悻然地一蹦三跳跑去拜会他的续命救星——下凡的黑杀星,也就是我之后不久,孙策军在广陵郡的匡琦城被陈登击败,退回江东,待整装后欲再次起兵北袭。怎料四月四日天收将才,其孤骑于丹徒山中狩猎之时,为许贡门客伏击,射中面颊,事后面部箭疮难愈,不治而殁。兜兜转转间,竟然在冥府里于孙二人再次相遇,是气愤、是无奈,个中滋味,只能其人自知。孙策也是见识过陈登之能,乃知于吉扰乱军心与否,功皆难成。是故提剑来刺,以发怒气,又虚指一招,以了恩怨。至于我……他和我都不知道我也是得罪他的一份子……
这些,或许于吉早已了然于胸,故静待其至,如会故交。
孙策收回刺出的钢剑站直身形,苦笑一声道:“怎么,先生也驾鹤辞世了?”
于吉回道:“哦,非也,有点小事,故下来一遭,拜会拜会府君。”
孙策闻言,细长无澜的双眼不由得泛起涟漪,奇道:“莫非,先生还能在冥府与人间往返自如?”
于吉点点头,道:“自如倒算不上,惟是可也。”
……于吉说话还是那副惊人之语寡淡言之,听得孙策不禁锁眉撅嘴,心里愤愤道:真他娘的妖人矣。
此时那牛车上伴同的冥府官员也已跳下车子,从鬼差的盘子里拿起剑鞘,提裳掣带小碎步趋来,口中喊道:“吴侯啊,吴侯,切不可在泰山境内亮兵也!”
孙策将剑交给官员,环视了下其他众人,转身离去,带着落寞的背影,坐回了牛车上。官员将剑收回鞘中,也看了我们一眼,正欲言,忽面露惶色,忙整饬衣冠,急急趋到于吉跟前,抱剑作了一揖,道:“常侍谒者余庆,见过尚书令。适才某引接之尊魂突然冒犯尚书令,处置不及,告罪告罪。”
于吉拱手道:“无妨,那位尊魂生前与小生相识,不干谒者,且自便之。”
那谒者再三作揖,后退三步,乃转身趋回,将剑置回盘上,爬上牛车,呼令起程。于吉望着牛车良久,目送其远去,胸中不免有些哀惜,要说在这乱世,孙家父子不得不说是一股清流。讨董卓,孙坚一路力战,平江东,孙策左平右剿。伯符青年英豪,以丧家之姿一路创名筑功,如今却将星早陨,实太平之哀,乱世之续。载着孙策的牛车仪仗,徐徐穆穆地在青石大道上行着,继而转进到一条岔路,消失在烟色淡雾之中。
我们接着走了约半个时辰,四周越发冷清了些,直至来到泰山大道的尽头——一条登山石阶之前,但见:
泰柱脚下登天梯,
白玉云中沥寒凝。
层层铺就千堆雪,
谁撒梨花缀飞漈。
且看这泰山三丈宽的千级白玉阶,级级细斫“三斩斧”,在冷晃晃的泰山冥光下晶莹透亮,如同洒了一层早冬细雪。
于吉带着我们拾阶而上,又登了半个时辰,入山之深,攀山之高,待回首望去,一切山下景色都雾霭笼罩,模糊不得见,直至来到一块方圆十几亩的山台,台上全是三尺长,一尺宽的白玉砖铺就。山台大而空旷,除了四围的高林繁木,只有正前方的一道巨型白玉山门。山门上雕龙画凤,飞檐卧脊,镂雕的奇花争艳,祥云舞风,宝麒麟衔千年芝,九色鹿叼长生草,各路地仙凝玉色,有名天神显尊容,正中一块金边青蓝底大匾上飘着三个金色篆字:泰山府。山门无门,却白雾缭绕,烟气袅袅,站在门前,无法窥见门后景致。空空荡荡,连个守卫也无,只有四尊三丈高的白玉雕武将矗立在山门两侧。
于吉带着我们一行人来至山门前,向这四尊玉雕拱手呼道:“小生,琅琊于吉,前来拜见府君。”
话音甫落,我抬头望向这四尊玉雕神,等着它们神奇地动起来,结果半晌间啥事儿也没发生,却在高耸的山门内悄悄地从云中逶迤飘来一条墨色绶带。于吉抬头瞧见,却如见猛兽一般,慌忙蹦至一边,任绶带落了地。于吉转过头来,用踩了屎一样的神色望着我,一脸求助的样子道:“可否劳烦星君代我拾起此绶?”
这有何难,我便上前来,正待弯腰拾取,却见墨绶如有生命一般“跐溜”一下腾了开去。
“大胆于吉!”山门白雾中传来一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