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倭瓜滩的人对这个事儿压根是想都不敢想的。
莫说年轻人,村里上足了年岁的老人们打记事起过的就是有一口没一口的日子,能顿顿吃上饱饭,就足够令很多人羡慕的了。
村里最老的老人之一——贺旺发老汉扳着缺了一个巴掌板的手指头仔细算过,四十来年里,除了两个流浪汉、一个卖日用品山货的货郎、一个卖咸鱼咸货的海边汉子,连衙门里收捐税的差役都懒得往这里伸脚,也难怪,谁愿意跑几十上百里坑洼不平的疙瘩路,到这个白馍都吃不上一整个,喝口水都带半嘴土坷粒的破地方来呢!
也不是倭瓜滩的人懒,只知道吃饭睏觉晒太阳,或者蹲在老墙根底下捉虱子闲扯淡,这不是没有办法么!
若是田里的土地肥沃点,若是没有三年两遭的不是旱就是涝!再退一万步讲,即便前面的都免不了,哪怕离海近一点,像前头百里外的沙家铺子一样,庄稼收成是差点,但靠着大海能吃海,两下里一拉扯,日子也能凑合;再不济,也像后头五十里外的野林洼,背靠连绵的墩子岭,虽然山势不高,但那绵延不绝的林子让村民们混个肚皮总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回头看看倭瓜滩,它夹在两个地中间,其实本就是一个状如锅底的乱石滩子,年深月久当间凹下去的锅底子部位便积起层层土来,整个倭瓜滩的村子和村民的田地就安在这个乱石滩最中央的土层上。
它前不靠山林,后不沾湖海!别看名字带个滩,八竿子也打不到一点水,村头到村尾硬是连像样的贯通河流的沟壑也没有一条。
夏天种水稻,如果雨水不足,愣是要靠牲口从几十里外往村拉。秋天种旱麦,因土层底下是石头,渗水慢,秋涝一来水来不及排,呼啦啦把田垄灌得像河汊子。
田地里一马平川的板儿土,这些土说白了就是些石沫子和粉尘积淀而成的灰灰,不单土质不好也没有多少养份在里面,看起来黄橙橙像狗屎、砸上去硬邦邦赛门板。
没上水的时候,这土一镢头下去能冒火星子,太阳一晒就裂手指粗的大口子。
上水的时候它还盛不住水,多少水往里灌都白搭,哧溜就渗底下去了。
播种前的翻土,人家一头牛一晌翻几垄地,这边翻一垄地得一整天,牛还累的吐白沫子。
平日间村子上方总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黄黄的土沫子,人来人往云山雾罩的,倒也像是“仙境”一般,不下一场透透的大雨硬是看不清村子里的光景。
除了春秋两季海上汛期带来的大涝,大部分的时间,倭瓜滩都是缺水的。
村里几百口人喝水用水,硬靠不知祖上哪辈挖出来的几口深水井。这几口井能打出来是真不容易,那是硬生生凿穿了泥土底下的岩层打出来的,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历经多少年月才得挖成。
好在这几口井倒是不管旱涝从不缺水,也算是老天无绝人之路吧!但是光靠着井里这点水,又是人又是牲畜,田地里的庄稼还得照顾一下,终究是不够的,于是家家户户都挖了蓄水窖,每年大涝的时候,每家每户除了抗涝,还得想尽办法蓄水,只有家里的水窖满满的,心里才能安生,晚上才能睡得踏实些。
唉!说来说去,还是祖宗那辈没有眼力,生把家给安在这个旮旯,硬是连累了十八代子子孙孙!
但倭瓜滩唯一以诗礼传家的贺家掌门人——人称“秀才”的贺秀常不是这样认为。他说贺家祖祠的族谱里是记载了的,当年鞑子军打过来的时候,是见人杀人,遇城屠城,他们的祖上是为了保全宗族血脉整村徙居而来,既是逃难来的,难不成还给你个富庶繁华之地让你安身?再说真要是找个好地方落脚,能逃得过鞑子军的屠刀?只有这样的地方,天高地远,山穷水恶,天皇老子也懒得管到这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祖上真可谓大智若愚!
整个倭瓜滩村,三百三十六户人家围绕村中心的祖祠呈放射状分布排列,各家的田地在屋舍外围环村而伺。据说从高处远远看来形状像个大倭瓜,故此得名,当然所谓的高处也不知是那里,环顾倭瓜滩四周,方圆五十里内是绝无制高点的。也有人说这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早年间村里遭灾颗粒无收,不知为何只有倭瓜竟然疯长,村民靠着倭瓜续了命,故此以倭瓜为名,以示感恩,当然这些也都无从考证了。
贺姓是村里的大姓,因此祖祠即为“贺氏宗祠”。
围绕祖祠而居最近的是村里声望较高的长辈和那些人丁兴旺、说得上话的大户,比如村里的首富——上面提到的“秀才”贺秀常一家;年岁最长的老旺发一家;旺发的堂弟——村里的总保旺顺一家;村里小学馆教孩子们读些三字经百家姓认几个字的先生,也是贺秀才的亲弟贺季常一家及家中田产相较丰盈的几个大户等等。
再往后排列,便是杀猪卖肉的酒蒙子贺老鬼和他个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般的儿子大龙、大虎、大彪一大家子;老木匠贺炳全一家;家里祖辈开酿酒坊的贺长松老汉以及虽为外姓,在村里却是备受尊重的郎中沈仲年先生一家;开染坊的染匠柳成林一家等等。
其它辈分低微的,或是势单力薄的小户像是和独女红莲相依为命的鳏夫贺老六;无父无母的石匠石头和他的傻弟弟铁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中年光棍汉猎户贺贵等等,依次逐渐远离祖祠。
其它的外姓小户像是铁匠熊进、竹匠奔牛、打更的郭来运、赶大车的马矮子以及宋山狗、赵小辫等等闲汉,则是散落在村子的边边角角。
至于前面提到的两个流浪汉,也是村里四五十年来仅有的外来人口,其中一人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去世,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仍是孑然一身,到这时节已然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他的名字了,当然也许根本也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
另一名流浪汉,此时尚在,就住在村子的西北角一间破败的废弃牲口房里。这个村里人唤做大勇的,一条腿有些不太利索的汉子多大年岁姓字名谁,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为了什么而来,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去关心,当然那个人可能也并不需要人们去过多的关注他。
人们最关心的,依然还是自家的水窖里还有多少水,屋里的粮垛米缸里还有多少米面以及老天能不能今年多赏几场及时雨让贫瘠的泥土里多几分收成云云。
倭瓜滩除了缺水、缺粮、缺钱,还缺女人。这个情况也只需循着祖祠一眼便知,越是住的离“贺氏宗祠”近的那些人家,越是有家有口,儿女成群。越是住的远的,越是没着没落,一则因为倭瓜滩这个有名的穷乡僻壤,四乡八镇闻之色变,谁愿意把女儿嫁到这地方来受苦?即便本村有女,也更多想着的是远嫁富饶之地脱离这个苦海;二则因为本村光棍越来越多导致的恶性循环,少有下一代产出,让本来只能自产自销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所幸的是淫欲是饱暖之后的产物,村里那些光棍大多灰头土脸、面有菜色,整日里为了一口吃的一件衣裳劳神费心,仅仅自己一张嘴巴尚不得顾及,哪还有太多的心思再去捣鼓一张吃饭的嘴来抢食?因此这些年下来,抢水抢田地的矛盾时有发生,夺妻霸女这样的事情倒着实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