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的纷纷扰扰之中,七月初十说到就到了,这一天无风无雨亦无阴霾,七月流火,本该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却因为日头在云层中躲懒的缘故而温润和煦,全无夏日的燥热,是出奇的好天,分明是老天指定一般的黄道吉日。
一早起来,族人们看了这个天便都是心情无比的舒畅,一切的征兆仿佛都在预示今年是天随人愿的年份。
贺家祖祠好似过节一般,道路上一尘不染,大门前旗幡飘扬。三三两两的贺姓族人或谈笑风生或一本正经从各自的家里往祖祠来聚拢,不时有活泼的孩童们在大人中间穿来梭去嬉闹玩耍。门口土场上已设立了道场,搭着素色大篷,一位着杏黄僧袍大红袈裟黄面白须的法师带着五六名弟子在大篷当间法坛上正襟危坐,一大早便开始焚香击磬、诵经念佛,从《心经》到《地藏经》,后面还要念《金刚经》和更为高深的《僧伽吒经》,他们周边还围了一圈的善男信女,信徒们不知所以,也鹦鹉学舌一般跟着僧众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一时间香烟缭绕、钟鸣鼓乐,倒也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因为祖辈有规矩,女子和未成年的孩童不得进入祠堂,只可以在外边看个热闹,且时辰尚早,到得祖祠的大人小孩们便都围拢在道场周边看僧众们念经,男人们则没有禁忌,有的信步就踱进了祖祠。
祖祠大院里,红红绿绿的戏台已经搭在东墙下,约莫五尺高,两丈宽,台上铺着大红的地毯,背景是一幅暗红色的缎面,有些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几处说不出是什么的污渍,台子前方一左一右两根木廊柱上挂着一对楹联,也是缎面的,上面绣着金色的大字:凡间诸事万千件付与唱白中,英雄已故千百载表在做打里。
戏台下的桌椅还没摆开来,全都叠在一起沿着围墙堆了几溜。大院当间三五成群站的走的都是人,所以再不是空空荡荡的,反而显得有些拥挤了。
第一进的享堂这个时候除了几个主事的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去的,于是人们便从东西两侧的便道绕过享堂来到后面,二进的寝堂此刻则是一派人间烟火色,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门口摆开一拉溜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生熟菜品,十几个打下手的正热火朝天清洗的清洗、归整的归整;掌勺的和帮厨的进进出出穿梭不停,耳边充斥着的是那切墩打荷的嘭嗙声、滚油入锅的哧啦声、颠勺打铲的叮当声以及各色人等的嘈杂声。闲人们在这屋稍事停留便会因忍不了那垂涎欲滴的香味和呛人的油烟不自觉地往最后一进屋而去。三进的库房已经改成了临时的休息厅,摆放了一些桌椅板凳,桌子上有些瓜子花生这样的小食,也配备着茶壶茶碗和茶叶,这个时候每张桌子都坐了好些人,很是悠闲地吃着平时吃不到的那些东西,喝着茶聊着天,晚来的人没有了位置可以坐,便会四下里去找相熟的人硬挤着坐进去,只为也能吃上一口桌上的小食,实在找不到位置的便伸过手去抓一把瓜子或者花生在手心里,在边上站着吃,听那些坐着的人天南海北的瞎聊天。
几位主事人都早早沐浴更衣,身着盛装来到祖祠,一番忙碌之后到享堂的东厢房落座休息,等待吉时良辰的到来。贺秀才今年当仁不让的成为宗长,坐在厢房的上首,他的弟弟季常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是主掌整个祭祀大典的不二人选,也就是宗子,老旺发年岁最长,为宗司,掌管人伦族纪,总保旺顺的职责自然是维持秩序处理纠纷,是为宗直,这几个分别坐在秀才的两边,另外还有掌管钱粮账册、祖祠产物等等各项事务尽皆分配到人,老人会的几个老人们都是各有所司。
祭祀的吉时定在午时三刻,还需等待片刻。众人略用了些小点心果腹之后,便在那里闭目养神。前一日还心情郁闷的贺秀才和旺顺,此时早已被外面那些哄乱热闹欢喜的场景所感染,满心里被这盛大的仪式占据,连不快之情也没地方搁了,便暂时都被忘却了。
吉时将至,在外面观看法事的、在后院聊天的以及在四处闲逛的各家各户的男丁们纷纷聚拢到大院里,女人和小孩子们都挤在大门外面朝着里面探着头好奇地张望着。
这时享堂里面走出了旺顺和贺季常,站在屋前的台阶前沿,冲着闹哄哄的人群拱手施礼。
旺顺扯着嗓门高喊:
“诸位贺氏族人,请大家安静了,请族众各依辈分列队!请各家各户清点一下人头,看看还有谁没有来,吉时不待人,错过了可怨不得别人啊!”
旺顺边喊着边目光四下里踅摸一番,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往年祭祀,门口门外甚至围墙上都会聚着很多看热闹的外姓人,可是今天竟然一个也没发现,这倒是稀罕事啊!
此时鼓声大作,时辰已到,主掌人贺季常高呼:
“吉时到,请宗长——”
人群瞬间安静,众人眼光齐聚享堂大门口。
头戴藏青色员外巾,身披藏青色缎面大氅的贺秀常在众老人的簇拥下昂首阔步来到门前廊檐下,冲众人抱拳拱手。身材颀长、须发飘逸的秀才站在一众鸡皮鹤发的老农中间,显得温文儒雅、气宇不凡。
季常继续高呼:“上祭礼——”
贺老鬼的三个儿子大龙、大虎、大彪三条彪形大汉抬着装有三牲五畜的大礼盒腾腾腾跨上台阶,几步来到屋里,小心翼翼将牲礼一一端上早已备好的八仙桌上。桌子上业已放好了杯盘碗筷、糕饼茶食、荤素菜肴、瓜果梨枣等祭品,并点起了高香蜡烛,两厢还各分列着八名唢呐笙竹和锣鼓手。
季常转了个九十度身,面向一众老人,呼:
“请主祭、襄祭献爵!乐手奏乐!”
一时间唢呐锣鼓齐鸣。
秀才转过身登堂入室,旺发和旺顺一左一右跟随其后,三人分别面对中堂在蒲团上下跪。
季常亦转身面向大堂,连呼三声: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三老在呼声中面对先祖灵位毕恭毕敬行三叩之礼。
旺发和旺顺作为襄祭随即向主祭献上酒爵。
秀才持爵,低头下腰,恭恭敬敬置于桌上。
三人起身复位,而后连续再行两次,是为三跪九叩。
大院里众贺氏族人也在季常的引领下共同行三拜九叩大礼。
献爵之后,由秀才诵读祭文。祭文也是由季常行文,因为族人都是农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十之八九,也无需长篇累牍洋洋洒洒,只是言简意赅点到即可,也省得诵读人口干舌燥、声嘶力竭。
祭文之后,又是鼓乐齐鸣,此时祭祀大礼即告礼成。季常遂招呼诸人到门外祈福道场观礼。
此时道场上僧众们正高诵《僧伽吒经》,主事人带领着族人们静静地围拢一圈洗耳恭听。
旺顺趁这当儿用眼神在四下里又仔仔细细逡索一番,除了一些尚未成年的小孩,真真切切没有发现外姓人的踪影,就连宋山狗、赵小辫、马矮子那几个最爱凑热闹的闲汉也没见着,往年里可是哪儿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旺顺心里就打起了鼓,即便是那些人赌气泛酸水,也没道理连热闹都不来瞧一瞧啊!况且今年是这么大的排场,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得见一会。更蹊跷的是,偶有个把没来倒也罢了,硬是一个也没见踪影,他们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法师带领着众人向天地神佛贡香火行大礼,祈求神佛赐福与众生,祈求天地祥和、无难无灾,祈求倭瓜滩风调雨顺、四时昌隆,祈求贺氏子孙源远流长、光耀千秋!
一番热闹光景中不知不觉已至申时,祭祀各项环节俱已礼成,接下来就要到大家伙最期盼的喝酒吃肉看大戏时刻了。旺顺和季常招呼大家将桌椅板凳在大院里摆好,就在戏台底下,一溜一溜整整齐齐排好,今年人多,临时借了不少人家,不时能见到几个乐乐呵呵抬着着自家的方桌,扛着长条凳子来吃饭的。
旺顺借这这个空档,找到大龙三兄弟,把他们拉到一边嘱咐:
“一会儿你们再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吃饭时候坐到我们旁边那一桌,都机灵一点!”
大龙有些纳闷:“叔,好好的喝酒看戏,这是为哪般啊?”
旺顺也不多说:“你就这么着,听我的,到时我让怎样就怎样!”
大龙三兄弟无可奈何点头,顶着一脑壳浆糊找人去了。
旺顺又去安排自己孙子天保和宗保领一帮黑皮猴子坐到离大门口最近的位置,吩咐他们要时时关注大门口的情况,不时到门外转转,发现任何异常即刻向他禀报。
大院里的气氛越发热烈起来。齐齐码在墙根下大坛大坛的酒被分发到各桌,厨工们来回穿梭忙着上菜,族人们都早早在各个桌上就座,欢天喜地聊天打趣,院里人声鼎沸、饭菜飘香。
离戏台最近的第一排最当间那桌,便是几个主事人的座位。此刻主事人们都还在享堂里休息,位置就空在那里。旁边依次坐的都是村里年岁较长、辈分较大的长者或者家业兴旺的大户,像是贺老鬼、老长松、老炳全那些。大龙三兄弟因为受了旺顺的嘱托,找了几个青壮凑了一桌子也坐在靠前的位置。其他像老旺发的儿孙大米、细米以及秀才、季常、旺顺等家人俱都按照辈分往后面排。家里人丁旺的都是一家人坐一起,一坐两三桌的都有,人少的便两三家凑一桌。轮到贺老六的时候,离着戏台约莫有三丈远了,他家里也没人,便跟石头哥俩凑了一起,这一桌子大概坐了有七八户人家,大都是些平日里没人在意估计就连麻子老面都瞧不上眼的。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老六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看看前面那些都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再回头看看自己冷冷清清孤家寡人,好在还有个石头跟自己能说几句贴心话,否则心里堵得这个酒都喝不下去。
说起看戏,今天坐在这个大院里的人,除了上了年纪的、家底厚实的抑或有子女在外面的看得多些,像老六这样的中年人,看过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像石头、天保这样年纪的能瞧过一两回就算是不错的了。前头海边的沙家铺子据说每年都要请好几回戏班子唱戏,后头的野林洼至少每年过年时节也都会连着上演几天的新年戏,可是倭瓜滩没办法,不光是穷请不起,有时候就是请了人家戏班子也不愿意来,除非是实在没活歇得慌,就比如像今年这时候。
今天上演的这个戏码,叫做《精忠记》,是当地民间最喜闻乐见的传奇戏,尤其是青壮的男子,因为这个戏讲的是抗金大英雄岳飞岳爷爷的故事,里头有文有武,文有斗智谋略、儿女情长,武有两军对垒、刀枪相见。讲到今天这个戏的时候,又可以说是麻子老面得意的时刻,从下午到大院开始,他是逢人便说,大家落座了以后更是唾沫横飞挨桌的卖弄,所以戏还没开演大家就都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还好他不识字也不太清楚详细剧情,否则戏就不用演了他把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能详详细细给你说个透底。
这时戏台上锣鼓一响,灯球火把照得透亮,台底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主事的老爷子们也从享堂里出来,相互谦让着在主桌落座。
季常突然就出现在了戏台上,冲大家抱了抱拳,微微笑道:
“承蒙先祖庇佑,诸位贺氏族人方得此机会欢聚一堂,喝酒吃肉看大戏,希望我们贺氏同宗能够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这个话大家爱听,于是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季常受这气氛鼓舞,非常高兴,也有些激动,眼眶似有些许湿润。
“时辰宝贵,我就不多说了,下面就请大家把酒斟起来,把碗端起来,一起开怀畅饮!”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季常退场。鼓乐起弦歌动,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大院的欢乐气氛又被推上一个节点。
刚开场的时候,戏并未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样吸引人,先是一个老生,接着是个小生在那里说说唱唱,都是些不明所以文绉绉的词儿,下面的人也听不怎么明白,于是大家便自顾吃肉喝酒,一桌子人说说笑笑,也不去管它台上演的什么了。直至七八场以后,台上的内容开始精彩起来,岳爷率领着他的岳家军将士和金兀术的金兵展开厮杀,舞台上刀光剑影密不透风,小厮们整串整串的跟斗翻得飞起来一般,引得大家一迭连声拍手叫好。
台上精彩纷呈,台下酒也喝得正是微醺时,欢乐的气氛此时已达顶点。各个桌上的人从开始的同桌互敬发展为邻桌甚至满场跑着敬酒。被敬的最多的毫无疑问是主桌的老爷子们,他们时不时得起身应承过来敬酒的村民,一个一个喝得脸飞红云,眉开眼笑,虽不胜烦扰但也其乐融融。
大家都看得出来,秀才今天是真高兴,今天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氛围以及他今天所受到这样的礼遇,这钱怎么也是花得值得的,今天的一切足以载入倭瓜滩的族谱,在祖祠里代代流传,如果今年真是个大丰年,他秀才百年以后必定也能在祖祠的神牌上留下他的名讳,受到后世子孙的瞻仰和膜拜。
这些人里只有旺顺,开心的同时,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的。他总觉得那帮外姓人今天过于反常了,没有事当然最好,但愿他是多虑了,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若是他们真要耍点什么鬼花头,这脸可是丢到贺氏的先祖面前了啊!别人没有戒心可以,但作为村里的总保、祭祀的宗直,他自觉责任重大,令他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多加提防。
此刻也不知道他安排的那几个小子是不是还清醒着,是不是还记着他给他们嘱咐的话,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已经忘乎所以了,还有天保那一帮小崽子,得意起来什么都能丢到脑后去,得找时机去敲打敲打他们。
于是他和秀才打了个招呼,说要去方便一下,秀才也没在意,他便先踱到了大龙他们几个的身边,狠狠一巴掌拍在大龙的膀子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跳起来要动手,定睛一看是旺顺,便又换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耍笑:
“叔,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又不是金兀术,您也不是岳爷爷!”
旺顺压低了嗓音正色道:“别给我贫!我叮嘱你的事你还记得不?”
“那哪能忘,人不都在这儿的嘛!”
“我看你们都喝得五迷三道了,可不能再喝了,给我盯紧着!”
没等那几个浑小子回话,他赶紧一溜小跑着赶到了天保那桌,没想到天保倒是正经八百的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几个小黑皮猴子也没怎么喝酒,除了看戏,尽给盯着门外边的动静了。旺顺满意地点点头,赞扬了小崽子们几句,再次叮嘱了他们一有动静即时禀报,便倒背着手放心的踱着方步往回走,刚走了几步,仍旧折回身向着大门口走了过去。
院子的大门整个都被层层叠叠的女人孩子给堵的严严实实,按照祖宗的规矩,她们进不了祖祠,但是她们是真想看戏,就差没有扒围墙了。
旺顺好容易从人群中拔了一条缝出得门外。跟里面灯火通明的场景比起来,围墙的外边好比是另一个个世界,冷冷清清,幽暗昏沉,连孩童都不愿意在这里逗留。
旺顺往黑暗里踱了几步,四处看了看,未发现什么异样。
等他回到主桌的座位上时,台上的戏已经演到了朝廷急下十二道金牌要将岳爷召回京师,岳爷痛心疾首,正与众将道别。
台下一片唏嘘。贺秀才涨红了脸,拍着桌子连连摇头叹息: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旺顺冷不丁发现原本昏暗的围墙外面似乎比原来亮了一些,他吃了一惊,便顾不得看戏,越发擦亮了眼睛仔细盯紧外面。
他没有看错,外面越来越亮,似乎有光源在向这边移动。
过不多久,天保慌慌张张向他奔了过来,旺顺怕惊动了其他人,赶紧离开座位迎了上去。
天保一脸的紧张:“爷爷,外面有好多人过来了!”
旺顺脸色大变:“是不是那些外姓人?有哪些?”
天保:“看不清楚,我们远远看到有一大群人往这边来,就过来禀报您了!”
“你们再去门口打探。”旺顺嘱咐完迅速来到大龙那桌,把大龙拉了起来:
“别看了,有情况了,你们几个快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