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顺带着一帮喝得七歪八扭的壮汉分开人群,挤出大门外。迎面就碰上了打着灯笼
挑着火把浩浩荡荡气势汹汹而来的清一色的一群青壮汉子,足足有百余人,挑头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是铁匠熊进和竹匠奔牛,见到旺顺他们,便伸手止住队伍,也不说话,两厢人马就在大门口僵持对立。
那些看热闹的女人们情知不妙,惊恐地抱住护住拉扯住自己孩子,纷纷往后退缩。
大龙他们几个立时酒醒了一半,骂骂咧咧正待要冲上去,被旺顺一把按住。
旺顺的心登登狂跳不已,表面却要装作平静,所以也是顿了一顿方才开言:
“今天是中元大祭之日,你们不知道么?这样兴师动众的所为何事?”
黑漆脸膛满面络腮胡子的熊进冲着旺顺抱拳做了个揖:
“回总保话,我等就是来贺喜的!”
旺顺:“哦,那就多谢各位了,改日必请大家喝酒。”
说完双方无话,现场又是一片死寂。
“既然喜也贺了,那就请大家回吧!”大龙借着酒劲,操着大嗓门插了一句。
“我们有个事想请宗长贺老爷出来说个话!”熊进回应道。
“不识时务!”大龙吼道:“没见今天宗长正忙着么!纵然天大的事也得改天!”
“那不行,我们就是要当着贺氏先祖的面说!”熊进答得非常干脆。
“你们就是来找事的是吧?”
大龙不禁怒从心头起。
旺顺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冲熊进拱了拱手:
“今天是我们贺氏族人的大日子,望各位行个方便!今日且回,我和贺老爷说一声,有什么事改日请大家再议!”
长得圆头圆脑胖胖乎乎的奔牛从熊进身后抢上一步,眯缝着眼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往外蹦:
“总保,我们念你的面子,先礼后兵,请你们赶紧去把贺老爷请来!否则……”
“否则什么?想玩横的是吧?”没等他说完,大龙“哇啦”一嗓子就把他给打断,圆睁虎目狠狠瞪着奔牛,“看谁敢在贺家祖祠前撒野,我把他脑袋拧下来!”
钉头碰上了铁头,也是个暴脾气的奔牛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看便要爆发。
旺顺赶紧给两人打圆场:“诸位,都是一个村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莫要伤了和气。”
奔牛:“我们不想伤和气,我们就是想和贺老爷说个事,你看他嚣张成个什么样!”
旺顺:“不是不让,贺老爷今天真不方便,还请见谅!”
熊进插话道:“你们不去请就算了,就请各位让一让,我们自己进去请!”
“慢着!”大龙腾地跨出一步挡到旺顺前面拦住熊进:“贺家祖祠,是你们想进就进的么?”
奔牛:“你们不去请,又不让我们自己请,明摆着就是想找事么?”
人群里面宋山狗、赵小辫几个便开始起哄:
“跟他们扯什么,直接闯进去!”
旺顺这边的人里面大虎、大彪还有贺尽忠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呲牙咧嘴摩拳擦掌吵吵着:
“在姓贺的地头上,还能叫他们给踩扁了!不服就收拾!”
旺顺伸开两个手拼命拦在他们前面:“你们都给我住嘴,没我的话谁也不能动!”
两伙人这么推来扯去,眼看就要守不住局面。
这时有个人凑到旺顺的耳边道:
“总保,祖祠是决不能让他们进,他们也必定不肯走,要不还是请贺老爷出来吧,这样闹下去里面很快也知道了。”
说话的是猎户贺贵,这个人年岁比其他人都要大些,做事还算老到,而且他也是倭瓜滩贺氏族人中唯一一个从小练过些拳脚棍棒的,不像大龙他们,纯粹仗着身高力大下手狠。
旺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进去跟贺老爷说,让他先准备准备,想好怎么应付再出来,我们在这边先给挡一挡。”
贺贵就抽身进到大院里去。里面的戏正到高潮,大家又是酒酣耳热,居然没有人察觉外面有事发生。
贺贵找到秀才把事情跟他一说,秀才只说了句:“丢人都丢到先祖跟前来了!”便欲起身往外走。
贺贵犹豫了一下:“老爷您不思量思量再出去?总保说他们在外面先给您挡一挡。”
秀才一拂袖子:“无需思量,走!”
同桌的几位老爷子一看这情形,也纷纷跟着要走。
秀才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他弟弟季常道:
“季常,你留在里面,不要惊动大家,让大家继续看戏!”
贺贵跟着几个老爷子走出去的时候又多了个心眼,到席位里面又喊了石头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起出去。
秀才来到了外面,纷乱的人群方才平静下来。
秀才看了一眼情形,神色自如地吩咐贺贵:
“把大门关上,你们给守住了!”
两扇黝黑沉重的大门一关,门里门外便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秀才迈着方步缓缓踱到人前,一手倒背,一手捻须,依旧是那幅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们找我,何事?”
旺顺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秀才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世家子弟,临危不乱,还是那样风度翩翩的,和他们那些乡里人一比,好一派大家风范!
熊进、奔牛他们其实也没怎么跟秀才打过照面,一下子倒被秀才这气势给唬住了,傻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大龙回头看了看,见自己的阵营里又多出不少人来,立马底气更足了,粗声大气地咋呼:
“贺老爷来了,你们倒哑了,有屁倒是放啊!”
贺氏这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熊进和奔牛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熊进壮起胆子来答话,先拱手向秀才做了个揖:
“熊进给贺老爷问好。”
“嗯,何事找我?”秀才点点头。
熊进:“熊进粗人一个,不会说话,请贺老爷见谅!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这些租贺老爷地的佃户,闻听老爷要涨地租,不知真假,特来讨教!”
“没错,确有此事!”秀才毫不避言。
熊进本以为秀才不会这样干脆利落,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大龙又在一旁讪笑:“好了,得着确信了,这下可以走了吧?”
熊进:“贺老爷,我们今天来,还有一事。”
秀才:“既然来了,请说吧。”
熊进:“老爷,倭瓜滩的情况您是清楚的,我们这些佃户这么些年种点地糊口都成问题,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百年难遇的丰年,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您就要给我们涨租子!我们想恳请您老人家开开恩,今年就不要涨租了,高抬贵手放我们吃几顿饱饭!”
秀才微闭双眼,半晌没开言
熊进再次冲他抱拳施礼:“念在大家这么多年的情份上,恳请老爷开恩!”
秀才突然睁开眼直视熊进:“那你们,便是这样来恳请我!”
熊进被那目光刺得差点没一哆嗦,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旺顺和那一众老人心里不禁再挑大拇哥,好个秀才,言如刀枪、势如长虹!仅仅三言两语,未战已赢三分,我等自愧不如啊!
看熊进无话可说,奔牛便插了上来,也拱了一拱手道:
“倘如贺老爷答应我们的请求,兄弟们即刻就散了伙各自回家!”
秀才摇摇头,叹道:
“看看,还说什么恳求!你们这分明就是在逼宫啊!”
奔牛也不接茬,继续追问:“贺老爷,那您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放我们这一马?”
贺秀才也不搭他的茬,自顾自道:
“我这东家和你们佃户,就是一个你情我愿的买卖,田地是我的,卖与不卖、卖多少价,在我,对吧?买与不买,愿花多少钱买,在你,对吧?那么最后成与不成,在我们,我愿卖,你愿买,这个买卖就成了!你们说对不对?”
熊进和奔牛等人听得一头雾水,细想想又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这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不知该做何定论。
秀才继续说他的道理:“如果主与客之间的价钱谈不拢,那么这个买卖可以不成,谁也没必要强迫谁,对不对?”
……
“那么现在我要涨租子,你们要是不能接受,你们可以不租,我不会强迫你们接受,但是你们也不能强迫我不涨价,你们说对与不对?”
闹了半天是用些歪理邪说愣把我们给绕进去了!熊进和奔牛这才恍然大悟,说道理我们哪能说得过你这个识文断字的,看来求情说软话是不顶用了!
奔牛是越想越窝火,一张圆脸憋成了酱紫色跟个茄子一般,他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大院里边,又指指他们自己,咬牙切齿道:
“看看里边!你们这些姓贺的,乐乐哈哈,喝酒吃肉,还看着大戏!再看看我们,成天吃糠咽菜,有了上顿没下顿,连口饱饭都混不着!贺老爷你!你的心肠,怎么就那么硬呢?”
“可不是么!许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能让我们吃几顿饱饭吗!”
后面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哼,我心肠硬?”秀才冷笑一声:“你们仔细算一算,你们租我的田多少年了?我涨过你们一个租子没有?我的那些田地,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是我祖辈几代人省吃俭用、一寸一缕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你们吃不饱饭能怨我吗?是我不让你们吃么?要怪你们得怪老天,怪你们的先祖没有庇佑!”
“那么说到底,租子这个事情就是没得商量喽?”
面对奔牛的咄咄逼人,秀才拂袖转身,不再说话。
“那行!那我们今天就不走了!”奔牛发狠道。
众人齐声附和:“对!不答应我们决不走!”
秀才不愿再做理会,抬脚便往回走。
“站住!你不能走!”奔牛大喝一声。
秀才回过身厉色道:“你们不愿走,那就我走!”
奔牛不甘示弱:“这事没谈明白,你也不能走!”
旺顺此时也怒上心头来,一指奔牛道:“奔牛,你不要蛮不讲理!”
“今天哪怕是到你们姓贺的先祖面前,也得把这个事说个明白,叫你们先祖给评评这个理!”奔牛不依不饶。
“你说的什么话!”旺顺气得须发倒立:“你们别忘了,倭瓜滩说到底还是姓贺的!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作威作福!”
秀才拍了拍旺顺:“不要跟他们再多说了,我们进去,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硬往里闯!”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径直往大院而去。贺贵几个赶紧一溜小跑到前面去把门打开。等几个老爷子进去,旺顺示意其他人也进去。
所有人都进了院,大门关上落了闩,旺顺安排大龙和贺贵等人在此把守,再三叮嘱他们一定不能让那些人闯进来。
大龙拍着胸脯保证:“爷正愁酒劲没处使呢!除非他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旺顺回到自己座位,发现秀才依然神色自若地坐着看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旺顺心里有些忐忑,迟疑着跟秀才道:
“秀常兄,您看我们要不要做些准备?毕竟这是咱们祖祠,那帮愣小子若是真的闯进来的话……”
“他们没有那个胆子,你就尽管放心看戏!”秀才平静地回答。
大龙那些人到处踅摸,找了些凳子椅子什么的抄在手里,在那门背后严阵以待。等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动静,但围墙外那火光似乎还没散去,便扒着门缝往外观看,隐隐约约可以见那一群人正在门外嘀嘀咕咕的商议着,似乎还在激烈争吵,但是听不清楚话音。
门外那群外姓人,早在几天前从麻子老面那里得了口信之后便开始四下里串联,挑头的就是前段时间吵吵地特别凶的几个,他们把租种贺秀才家田地的所有人都撺掇了一遍,目的就是要逼迫贺秀才改变主意,他们知道凭着个把个人去跟贺秀才掰扯这个事肯定屁事不顶,只有抱成团说话才能有分量,为了保险起见,特意将逼宫时间定在祭祀这天,他们认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所有的贺氏族人面前,在贺氏先祖面前,贺秀才丢不起这个脸面,才有可能做些退让。但是他们实实没有想到,老辣的贺秀才竟然如此镇定自若,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轻飘飘便化解了他们的大招。
眼下,他们被堵在门外进退不得,如果就此罢休,筹划了多日的行动就好比一个笑话,以后再要跟贺秀才去掰扯那可就更难了。如果硬闯进去,无异摆明了跟整个贺姓族人为敌,这可是他们的祖祠!里面有几百号人,别说以寡敌众胜算不大,即便是计划得逞,以后他们在倭瓜滩也将难以立足,况且如果贺秀才抽身走人,溜之大吉,事情不但得不到解决,反而将矛盾升级,到那时就不是他们跟贺秀才之间的事了,反而让贺秀才坐山观虎斗,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主张硬闯进去的奔牛、宋山狗等人和主张从长计议的熊进、赵小辫等人在门口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双方都把各自的想法说了,可是终究得不到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最后,还是年龄更大一些,经常与村里那些老人打交道的打更人郭来运站出来说了他的想法,算是勉强得到众人认可。他说,他方才回想了一下当时发生的情景,经过细细的盘算,总结了失利的两个原因,一个是贺秀才毕竟见多识广、老奸巨猾,他们这些个笨嘴拙舌的泥腿子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再争斗下去也是不自量力,这是之前他们没有考虑周全的,需要找到一个可以与之抗衡的人物来打头,方能与那老滑头周旋;再一个今天是贺姓族人共同的大日子,这样的特殊日子只会让他们更紧密地团抱在一起,若是不问青红皂白硬打硬撞一不小心便会引起两大阵营的冲突,致使矛盾升级,需要从长计议,把他们姓贺的分化开来,孤立贺秀才他们,才能增大胜算。
末了他提议,请总保旺顺带话给贺秀才,然后他们便撤退。
得到众人认可之后,他来到祖祠大门口敲打门环。
“什么人?什么事?”里面传来问话之声。
“我是打更的老郭,”郭来运很客气地回答:“放心,你们的祖祠我们是不会硬闯的,只想请总保出来一叙,跟他道个别,而后我们即刻散伙。”
不消片刻,门开了,旺顺从里边探出头来,看只有郭来运一个人在门前,便走了出来问:
“什么事?老郭。”
郭来运向旺顺抱拳施礼:“总保,方才多有冒犯,我特来向您请罪。”
旺顺白了他一眼:“本来么,这点事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么!还是在这样的大日子,你老郭也是,跟着瞎掺合个什么啊?”
“是,是,”郭来运点头称是:“这事也不是冲您,也不是冲大家伙,就是和贺老爷的家事,那帮小崽子年轻,太冒失,我也劝不住,是我们不对,我们不对!”
旺顺一摆手:“知道错就行了,那赶紧撤了吧!都是一个村的,贺老爷大人有大量,我跟他说说好话,不会与你们计较!”
郭来运没动地方,一脸讪笑着:“哎哎,大伙立马就撤,还请总保您给贺老爷带个话。”
“还有完没完?”旺顺刚刚泛出笑意的脸又板了下来。
“租贺老爷家田的今天都在这呢,我们大家商量过了,我们呢,打算都不再租他们家田了,麻烦请您转告一下贺老爷,谢谢了!”
旺顺一愣:“说气话呢吧你?多大人了,怎么小孩子一样!”
“行了,总保,”郭来运也不搭他话茬,拱了拱手:“就这样了,我们这就散了,告辞告辞!”说着转过身便走,把旺顺一个人愣愣地留在那里。
门口的灯球火把便一呼隆往那远远的暗处里移动,不多时人已散的一干二净。
一切重归平静,旺顺的心却依然不能平静,紧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往里走。
等他人进来了大龙迅速关上大门欲上门闩。
“还关什么门!没看外头还有人没有?”旺顺喝道。
“喝!一帮子怂包,我以为有多大胆呢!”大龙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旺顺斥道:“别想太简单了,还不知道他们憋着什么坏呢!”
大龙不屑一顾:“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就不信了,在倭瓜滩,他们还能斗得过咱们姓贺的!”
“别动不动把他们,咱们分得那么清楚!都是一个村住着的,和顺万事兴!闹来闹去的谁能得着好?”旺顺没好气道。
大龙不服气:“叔,这可不是我们先挑的头!欺负谁也别欺负到我头上,到我头上天王老子我也不买账!”
旺顺狠狠瞪着他:“我告诉你大龙,你可得管住了自己,眼下这情形千万别意气用事,别给我犯浑,惹了祸谁也兜不起!你有事没事得多跟我讨个主意!”
夜色已深,戏台上的戏已演到尾声,而台下则上演着众生百态,沉浸其中如痴如醉的有,推杯换盏意兴阑珊的有,吆五喝六手舞足蹈的有,趴着倒着不省人事的也有……
而刚刚围墙外面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