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结束的那几天,本来应该是农人们最闲适安逸的时节。起早摸黑累了十天半个月的光景,洗去一身的粉屑尘灰换上干净衣裳,看着仓里金灿灿成堆的麦粒,放松了筋骨喝着醇厚的酽茶,打心眼里透出一股满足的喜悦来。
但是这种心境只能是别人的了,旺顺可是一点都喜悦不起来。
他躺在客堂的摇椅上愁眉锁眼,打不起精神。
唉,天保这孙子,在倭瓜滩也没几个崽子过得比他舒坦了,放着这样的舒坦日子不过,成天犯浑,眼下又惹下这个祸事!还好大勇是个外来的流浪汉,势单力孤的,这要是惹了贺老鬼这样一窝子难缠的主,那还不得闹翻了天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大勇这样孤苦伶仃的一条光棍,咱们当保长的就能仗势欺人?说出去还不让人戳断脊梁骨!这也不是我旺顺的为人啊!倭瓜滩人的心里也是有杆秤的,能让我旺顺当了三十多年的总保,处事不说绝对的一碗水端平,起码也是问心无愧!我怎么能让天保这小崽子坏了名声?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倭瓜没长好是因为根子烂掉了,没把这根子栽培好,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
旺顺想着想着心乱如麻,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眼睛里也憋出了成片红血丝来。他身子一拧从躺椅上坐起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恨恨道:
现在事情出了,也不要怨天怨地了,还有什么用?眼下只有三条道可选,要么就是把这事按掉不了了之,明摆着欺负大勇这个外来人!要么就跟大勇叩头认错求得人家原谅私下了结,可这得看人家大勇干不干,得要看人家脸色!再有就是把天保绑了官办,或者交给宗祠的老人们处理,可这样公事公办的话,这小崽子兴许得吃官司坐几年大牢,这样一来天保可就毁了,唉!
这边厢旺顺正左右为难寝食难安的时候,大勇的家里却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大勇的家要说那是个家,还真是有些说不过去。
一檩低矮的破瓦房,顶上漏光四面透风,原来是村里的牲口房,那时候倭瓜滩的人啊牲畜都不太多的时候,家里房子小的,就把牲口集中养到这个屋子里,后来人也多了,房子也盖多了,大家逐渐的都把自己家的牲口拉回家,这牲口房就空下来了。
再后来,沈先生把大勇带回来,本来是要让他住自己家里的,奈何大勇不肯麻烦人,非得自己独立门户,沈先生和村里老人们商议之后就把这屋子给大勇住了。
大勇自己动手稍事修葺,屋顶上铺层草,窗户上糊层纸,屋里头垒个土灶、石块木头搭个床铺,就安顿下来了。
沈先生来看了几次以后,心疼的慌,从家里拿来不少东西,大勇这性子也是崛强,除了锅碗瓢盆一套吃饭家伙、被子褥子一床铺盖和一张破桌两条板凳,愣是啥都不要,沈先生也只好摇头作罢。
至于平日里糊口的问题,沈先生的意思是大勇平时到医馆里来帮忙,由沈家负责大勇的吃喝,大勇也是谢绝了他的好意,说制药采药这些精细活他一窍不通,怕到头来帮了倒忙,无奈沈先生只好牵头帮他租了贺秀才二垄田,由他自给自足。
快两年了,大勇在自己这家里压根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耕种那二垄田,收出来的米面刨去捐税和交给贺秀才的租子,余下来的粮每日里兑水煮稀汤也够不上三餐。
沈先生隔三岔五来看他,问这问那,他也从来不说,沈先生给什么也几乎不拿,沈先生其实也知道,但是拿他也没办法,只得借着过时过节的名义,让他来家吃几顿饱饭。每次总是千邀万请,偶尔才肯过去一趟。
平日里少言寡语,只是闷头干活,和村里邻居也几无来往,但是遇上老人孩子女子有个不便的时候,都是二话不说,也不顾自己腿脚不便,撸起袖子就帮手,完事不声不响就走了,即使有人要谢他,送点吃用什么的也都是一概不受,所以在倭瓜滩人的心中,尽管他的存在感不强,但是口碑还是挺不错,特别是老人小孩和女子,觉得这小伙子仗义、正气,还不来事。但也有人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凡尘俗世中按理少见这种人,有些老人甚至荒诞地认为这个人会不会是世外神仙下凡修身普渡众生来了,这种说法也让沈先生有些哭笑不得。
那日沈氏父子到旺顺家救治大勇,处理完毕后本打算将大勇带回家疗养,大勇依然是老样子死活不肯。
沈先生说,你这两个脚连地都下不了,回了家还不得饿死?大勇说,没事,我找两根棍当拐,可以动。没办法,沈先生到底拗不过他,还是让他回了家,但他放心不下,再三嘱咐慕华、慕秦兄妹俩,要多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家里家外帮忙收拾收拾。
大勇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日子,对于他这个家来说,比以往任何一个年节都要热闹的多。平日里出来进去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从无鸡犬声,更无车马喧,真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这几日每天都要来好几拨人,先是旺顺他们家里男女老少来好几个人把他地里没完的活计给拾掇了,打麦扬谷颗粒归仓,田地翻耕育秧种苗。而后隔三差五给送点粮油米面过来,期间旺顺本人也亲自过来了好几趟,问寒问暖的,像自家人一样,每次走的时候,都要拍着大勇的肩膀,满眼里流淌的都是仁厚慈爱:
“大勇啊,你好好在屋里躺着,啥也别想,啥也别动,里外活计、一日三餐都由叔我来负责,你只管把伤养好,缺什么要什么只管跟叔开口!”
搞得大勇挺过意不去:“叔,您心意我领了,该忙忙去,我自己能行!”
话是这样说,事还是那样做,旺顺家该来还是来,该送还是送,大勇行动不便,也无力阻止,于是这样的对话隔三岔五的便要重演一回,大勇不会客气,也就不再多讲了。
这一日又是如此,一番对话重演之后旺顺前脚刚走,大勇靠着褥子躺下想休息一会,听到外面又响起脚步声,是旺顺落了什么东西又回来了?但又不太像,这步子明显要细碎一些,是沈家的人来了么?于是赶紧把身子又支棱起来,扭头看向门口。
然而脚步声却又消失了,透过半开着的大门只见着些许跃动着的树木摇曳出的光影,并无人迹。
许是有人路过吧,大勇看了片刻没有什么情况就又躺下去了。
刚合上双眼,又似乎听到了门的转子发出一声轻响,不是那么明显,仿佛有一丝轻微的风拂了一下门楣,大勇微睁双眼一瞄,看到门框里倾泄进来的橘黄色的阳光里,一条纤细的胳膊拎着一个黑乎乎篮子样的物件伸到屋里,探了几探之后把篮子平放在了地上,那胳膊随即缩回了门外。
“谁呀?”大勇坐起来冲着屋外呼了一声。
屋子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大勇觉得挺奇怪,便伸手去摸自制的简易拐棍,想要起来看个究竟,就在他费劲巴力想要下地的当儿,门外边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等到大勇一步步挪到门口,探出身去观看,门外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已然再无声息了。
他回身查看方才被放进屋子的物件。
那是倭瓜滩人常用的家什,一个半旧的竹篮子,用厚厚的旧褥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勇双手拄着拐,两个脚离着地,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打开那包裹,只得坐到床上去,用拐一点点去够那篮子,直到手够着以后把那篮子拎到床上,把那棉褥子一点点扒拉开来,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陶土罐子,不用手摸就能感到一股热乎劲,他一打开罐子上盖着的盖碗,就有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是那种连神仙也站不稳的肉香!黄澄澄油漉漉冒着热气的汤里一截肥美的鸡腿支棱在汤面上,这居然是一罐倭瓜滩人极其稀罕的鸡肉汤,这气味、这光景,忍不住让人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是谁送来的呢?在连吃口饱饭都是奢求的倭瓜滩,谁能吃上这珍贵的鸡肉,喝上这美味的鸡汤?鸡鸭这些家禽在倭瓜滩既是奢侈品又是聚宝盆啊,人都不够吃哪有余粮来养那些个牲畜,有能力养上几个的用来生蛋尚且不及怎能舍得杀了吃肉!平日里在倭瓜滩谁家要是丢了一只鸡,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即便是过大年,也不见得每家每户都能吃上这个稀罕玩意。
这个味道,大勇也是在半年之前在沈先生家里吃年饭时才品尝过,在他受伤以后,尽管沈先生和旺顺两家不断送来各种食粮,但也无非是些五谷米面之类的果腹之物,偶尔能有几个鸡蛋已经算是开荤了。这一大罐无比稀罕的鸡肉汤,眼下居然被送到了他的手头,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家谁人!这事令大勇一时无比费解,尽管肚里成千上万的馋虫都被那香味勾起涌动,他还是硬咽了几口唾沫盖上罐子盖,依旧把那厚厚的棉絮子层层包裹好,放回到竹篮子里,搁到床头,然后眼睛就盯着这篮子愣神,思来想去的猜测。
看那个伸进来的胳膊,纤细秀气,听那个细碎的脚步声,都像是个女子,若说女子,能和他大勇扯上边的无非就是沈家的慕秦小姐,但是她是受父亲所托光明正大,况且也不是来一次两次了,根本没必要偷着摸着,还有旺顺的老婆和家里儿孙媳妇几个,她们过来也绝不需如此遮掩。
会是谁呢?他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人影,对了,那应该只有她了!
这时门外复又响起了脚步声。大勇支起耳朵细听,这回倒是听出来了,正是方才脑子里翻来倒去的人之一——沈家姑娘慕秦,但他可以断定,这绝非方才那不速之客。
慕秦推门进屋,手里竟然也拎着一个半新旧的竹篮子,篮子上盖着厚厚的棉褥子,一进门屋子里便飘起她银铃一般的声音:
“大勇哥,今天你可有口福啦!”
大勇一听这话,看着她手里的篮子,眼都直了,心里腾腾打起鼓,莫非又是稀罕物?
没等他开口说话,慕秦已经走到桌子前,一边放下篮子扒拉那棉褥子,一边对着大勇盈盈的笑:
“你必定猜不到,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想不想猜一猜?”
“沈姑娘,你们何必这样费心呢,我这都快好了……”大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说话这当口,篮子里的东西已经被慕秦拿出来放到了桌上,是一个赭色陶土罐子,上面扣着碗盖,碗盖打开,热气升腾,香味四溢,透过鼻息直往人的五脏六腑里钻。
慕秦迅速的拿起一把木勺从罐子里往碗里舀,一边嘿嘿跟大勇逗趣:
“香不香啊?馋了吧?闻得出来是个什么吗?”
大勇心里头直翻腾,今天什么日子?莫不是灶王爷生日吗?
“今天爹采药回来,特意带回来一个野鸡,说是要炖了给你补一补,我在里面加了好几味药材,既补胃还补伤,这个口福不浅吧!哈哈!”慕秦说着话就把一碗鸡肉汤端到了大勇跟前:“来吧,赶紧趁着热乎,喝一个!”
看大勇目瞪口呆的,慕秦用勺子舀了一口递到他嘴边:
“你看,你愣什么神啊,难道要我喂你啊!”
大勇赶紧抬手接住那碗,往慕秦那边推:
“这让我怎么受得住?这么稀罕的东西,还是拿回去你们自己吃吧!”
慕秦佯装生气:“拿回去?那就是打我爹的脸啊!你不要我就倒了啊!”
“哪里哪里,你看,我这边眼下就不缺吃喝,总保家、你家都是隔三岔五的往里送,再多我也吃不了哇!”
慕秦眼角余光正瞥到了床角落那个和她家差不多的竹篮子,随口说了句:
“哦,这个是总保家送来的吧?是什么好东西?”
大勇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着没开口。
慕秦也没多问,把那碗再往大勇嘴边上推:
“咱们这个不光是口粮,还是药啊!治伤的,赶紧接着,爹刚采回一大批药材,我还得赶紧回去处理呢!”
看大勇瑟瑟缩缩的没啥反应,慕秦小嘴一撅:
“大勇哥,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每次都这样,送点东西来你都爱要不要的!”
大勇赶忙辩解:“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真的不敢麻烦你们家,给你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再说谁家里也不宽泛。”
这边两人一再推来挡去的时候,屋外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两人竟都没察觉。
进来的那个人正好看到这边两人端着个碗推来推去,于是便也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大勇和慕秦听见响动发现多了个人,一时未及反应竟也呆若木鸡。
进来的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贺老六家的闺女红莲。
还是慕秦先打破僵局,不解的问:
“红莲?你怎么来了呢?”
此情此境下,红莲两颊绯红,不安的搓着两手,嗫嚅道:
“你们有事……那我先走……”说归说,两脚却没有挪动地方。
慕秦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大勇,再瞥了一眼床头那竹篮。
大勇那脸霎时蒙上一层红雾,仿佛喝了大酒一般,他嘴唇噏动着,连呼吸都停止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此刻自然无言以对,屋子里的空气一时也仿佛凝固了。
慕秦从大勇手里接过那碗,轻轻的放到桌子上,再找了个空碗小心翼翼的盖在上面,对大勇道:
“我家里事情多,我得先走了,这汤你记着趁热喝了!”
大勇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胡乱去摸拐棍:“那我送送你……”
慕秦一把摁住他:“别动了,你眼下还是少动弹,要静养!”然后收拾起桌上的竹篮子,冲着红莲点头打了个招呼,径自出门去了。
大勇目送着慕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发现红莲依旧那么低眉顺眼的呆立在原地,一声不吭。
大勇从床头拉过那竹篮,放到跟前,对红莲道:“这个是你送来的吧?”
红莲还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何必要这样客气,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大勇叹了口气:
红莲略微抬了抬眼帘:“这是我们家自己养的,你是为了我受的伤,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只能……”
“在倭瓜滩,谁都知道这比金银珠宝还稀罕,你叫我如何消受得起?”
“我就是怕你不肯受,所以才打算偷偷放你家,但是我回去想了想,没来由的东西按你的性格必定不会接纳,所以我还是决定来和你说一下,我已经是鼓起勇气来的了,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一点心意。”
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情让大勇恍如隔世,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不识冷暖铁血无情的人,他只是有他不为人知的隐衷,于是只能用沉默来表达他内心的感念和挣扎。
他不说话,红莲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在站在原地。
西斜的日头将它的余晖挣扎着从门缝和窗棂之中挤进来,在屋子里拉出几条长长的淡黄的光柱,无数细小的纤末在光影中升腾飞舞,为这静止的人和物增添了几许的生气和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