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季说来就来了,密密绵绵的雨丝如一张大网将个倭瓜滩牢牢锁住,以往那种黄土飘扬、漫天尘雾的景象一下子就变成了水乡泽国般雾霭蒙蒙、烟雨飘渺,倒是有如水墨画一般别有韵致。随着梅雨到来,正是插秧种稻的好时机,村民们纷纷出动起来,冒雨穿梭于田间地头,忙着拔秧、选苗、平田、下种。
因为这场及时雨的到来,这几天老六顾不上跟红莲吵闹。旺顺家也没功夫再来掺合。石头也没心思整那些儿女情长的。那个已然随心所愿的老旺发就更不用说了。在吃饭这个大事面前什么都可以先放下来。整个倭瓜滩各种纷争、各种龃龉和各种鸡毛蒜皮都因为这个雨季的到来而偃旗息鼓。眼前的村子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所以倭瓜滩的雨水特别的金贵,因为它不光可以带来丰收,带来希望,更能平息纷乱,带来安宁。
家里人手多的这个时候优势就凸显出来,各个环节都可以由专人分别进行,拔秧的专在秧田里拔秧,拔完选好秧苗立即一把一把码好扎上草绳装在担子里,由身强力壮的挑往水稻田里,稻田里趟田的人将泥土碾碎趟平后开闸放水,待水漫过泥层约一两寸将泥土沤烂,插秧的人便可将秧苗植入。而家里人手少的,则需要一个一个环节依次过去,无法同时进行。像老六这样家里只有一个主劳力的就更吃紧了,况且时节不等人,以往倭瓜滩的黄梅季稍纵即逝,而倭瓜滩又是那样的缺水,如果再没有雨,水稻下去之后成活率就高不了,因此每每看到别人家的田里站满了人,活儿下得飞一样,再看看这天,保不定明天雨就停了,像老六这样势单力孤的便分外焦急。
今年的老六比起往年有过之无不及,不光是着急,而且还憋屈,想想前些天的那些纷扰,简直就是焦心烂肺加上无比悲凉。如果没有那瘸子大勇搅进来瞎掺合,保不定今年就是最轻松的一年,三下五除二把这一亩三分地给搁平,还能留点时间气力把野豁子的荒地也给办了,好嘛现在人家老旺发倒遂了心愿了,自己却是麻雀扎进砻糠堆,白费劲还空欢喜一场!
几天之后,很多田地里已是片片嫩绿,家里劳力多的工期已进展过半。吃饭两人多,干活千人少,老六孤家寡人一个连日披星戴月猫在地里,费劲巴力干得腰断腿折,秧子竟然还没有开始插,看着别人家的水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起来,老六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本来红莲也可以来帮忙做点边角活,但他怕两个人在田里也会忍不住吵起来惹人笑话,况且家里还有牲畜要照顾,还要做饭,索性不要她下地,可他又怕一会她又偷偷溜出去会那瘸子,走时便给家里院门上了把大锁,把红莲给锁家了。
日已过午,田里的人各回各家吃午饭了,带饭的也都坐在田埂头吃饭喝水休息,唯有老六不敢挪窝,他想抓着别人休息的时间争取多抢回一点活。
他家的田头这时晃晃悠悠走来一人,一手拎个竹篮,一手提个瓦罐,立在埂上恭恭敬敬地喊:
“六叔!该歇会儿啦!”
老六抬头一看,又是石头!这个时候还想着给送饭,这怎么能受得起呢?何况自己现在什么也把握不住啊!于是立起身招呼:
“石头,大忙的时节,你家活也不少,我这边你不用再给张罗了,家里有人做饭。”
“六叔,我家里那一亩三分地都差不多了,我就是来看看要不要帮帮你?”石头一脸的诚恳。
老六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这也快了,也不急这天把天的。”
石头顿了一顿:“那六叔先吃饭吧,你看我送都送来了。”
老六想想也推辞不了了,边低下身就地捞了把水洗了洗手,淌着泥水就过来了。
照例是有酒有肉,老六一看忍不住嗔怪:
“你看你,成天这么个吃法,还不得败家啊!”
石头憨笑:“也就大忙时节,补一补呗!”
老六推辞一番之后照例是拉了石头一起喝酒,石头边喝边道:
“六叔,我刚刚知道个事得跟你说下。”
“什么事?”老六一愣。
“刚才我去打酒买肉时候,听到卖肉的酒蒙子贺老鬼正和酿酒的老长松聊天,说到了野豁子那块地的事情……”
“野豁子怎么了?”
石头刚刚起了个头,老六一听就两个眼睛放光:
“他说今年老旺发去那边刨了一块荒地,眼下正在插秧,看样子还不错,兴许能种出粮食,他那一大家子人也多,粮也紧……”
“怎么,难道他也打上那边的主意了?”
石头刚说到这,又被老六给打断了,老六嘴里嚼着肉,脸色有些变。
“正是,他还说……您那块地不错,已经刨过了一层土,再刨起来要容易得多,”石头一本正经地点头:“他还说他可不像老旺发那样窝囊……他才不管什么老六老七的,这一季是赶不上了,说不准下季种麦子就去给它刨了!”
话一出口,老六惊得手里的酒碗差点都掉地上,那贺老鬼的德性他可是清楚得很,仗着自己有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儿子,再喝点酒,就是个暴戾之徒,发起狠来亲娘老子也不给面子,凭他老六,再来三五个都不是人家的个!这下是真完了!
见老六面色发白不言不语,也不喝酒也不吃肉了,石头也有些难过:
“六叔,反正那就是块无主的地,谁先抢到算谁的!您看,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老六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六叔,我去看过了,野豁子那边能刨的地可不多!要是大家伙都眼馋都去刨,下手晚了可真什么也捞不着了!”石头又提醒了几句。
老六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说完便再不吭声了。
一顿有酒有肉的好饭餐就这样草草收场了,石头看老六蔫头蔫脑的样子,坚持要留下来帮他干活,老六推辞不过,于是便留他帮了一个下午的活计。
那石头,身强力壮浑身是劲,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干净利落。到天擦黑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秧子从秧田全部挑到了稻田里,老六则在田里安安心心插秧,两人一个下午干了他一个人几乎两天的活。老六心里稍感安慰,他估摸着这个进度,再有个两三天,自己一个人再摸摸,大活也基本可以收尾了,亏得是石头来帮忙啊!石头现在看起来真比自己的亲人还亲!可是石头越是这样对他,他就越感觉歉疚,都怪自己,本来人家过得好好的,无端端被自己一厢情愿裹了进来,现在亏欠了人那么多,该怎么跟人了断这个事?
到了第三天头上,眼看着自己田里的绿意越来越浓,老六看看天,看看地,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没有耽误这宝贵的时节。
再有大概一垄的光景,这一季的稻子算是种成了。尽管人已精疲力尽,但是想着东方已经发白,天就要亮了,老六的干劲依然不减。
今天的天也帮忙,虽然阴沉沉的,但是没有下雨,干活便不再像雨天那样磕磕绊绊,可以放开了手脚。
秧子插着插着,他就觉得地里有些不对劲,似乎感觉水面在渐渐地下沉,田里的水越来越少,有些地方甚至土层都裸露了出来,刚插好的秧子瑟缩在稀烂的泥浆里被风吹的东倒西歪。老六那叫一个心疼啊!这不对啊,就一天不下雨,也不至于降下去那么多水啊!
于是活也没心思干了,老六从土里拔出两条泥腿便跑到自家沟渠里查看了一番,好家伙,果然水浅了不少!不用说,肯定是上游哪家在搞鬼,把水流给截了!老六不禁怒从心头起,一把拔起柄铁锨便往上游寻过去。
果不其然,在他家东面,隔着几个田块,约莫十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家,在沟渠里拦腰筑了一道泥坝子,源源流淌的水到这里便停住了,上游的水面已经和渠的边沿持平,溢出来的水在泥坝子上形成了一道瀑布唰唰往下流,下游的水面明显要低了一大截,难怪到他田里几乎就没有了。
“哪个狗娘养的!干这缺德事,不顾别人家死活!”老六狠狠骂了句,想也没多想,上去就是一铁锨把泥坝子给掀翻了,水哗啦一下倾泄下来,撒着欢往下游奔腾而去。
老六继续用铁锨把沟渠里清了清,让水流得更畅通。
正干得起劲,冷不防后颈子一凉,仿佛有道风袭来,不及他反应过来,就听啪的一声,颈脖子和后背连接那块结结实实挨了一家伙,一个趔趄跌翻在沟里,连呛了好几口水。还没等他爬起,就觉一双有力的大手铁钳似得箍住了他的脖颈硬往水里按,将他憋得胸口都要炸开了,拼了命地往水面上挣扎,刚挣出头又被死命按下去,接连反复几次,老六就觉得自己的气力渐渐耗尽,快要挣不动了,就如同要死了一般,可要命的是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是谁给自己下的杀手?
按着他的那手渐渐松了劲,随后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出了水里扔在田埂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敢来扒我家的水渠!再有下次我非弄死你不可!”
老六像条死狗一样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脸色煞白、双眼血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胸腔因为缺氧撕裂一般难受,颈背处火辣辣的疼,脑袋也像炸开一般。
等他刚刚喘匀一口气来,那个人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个指头直戳到他的脑门上,恶狠狠道:
“你听着,你刚才怎么扒的那个坝子,你就怎么给我筑起来!听到没?”
说话间一股子浓烈的酒气熏得老六更是喘不上来气。
这下子看清楚了,真他娘祸不单行,竟然又惹上这个二愣子!老六心里暗暗叫苦。这个人是村里有名的混子,胆子大下手狠,而且还喜欢喝酒,平时还好一点,要是喝多了谁沾上他必闹到你鸡犬不宁,此人叫做贺尽忠,是村里的老木匠贺炳全的小儿子,他们家还有一处叫人惹不起的地方,那贺炳全的女婿,正是酒蒙子贺老鬼的大儿子大龙,他们两家是亲家。背靠着姐夫家这样一门子狠人,那贺尽忠自然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他跟天保还不一样,天保他们只是顽劣,偷个鸡摸个狗而已,尚不够胆做太出格的事,跟他贺尽忠一比,那还不是小孩过家家似得。
眼前的这道坝子正是这个混小子筑的,为的是把水截在他们家田里,至于别人田里有没有水,秧子能不能活,那都不是他要管的事,他要管的只是他自己。
老六惹不起他,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田里的秧子干死,怎么办?此刻他是欲哭无泪,人家明摆着就是欺负你家里没人啊!
这时田间地头的村民逐渐围拢过来,其中也有几家田在下游的,便七嘴八舌跟贺尽忠理论,那贺尽忠面对众人毫不露怯,借着酒劲泼口大骂,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有人乘机将老六搀扶了起来,拉到一边。
天气虽然不冷,老六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有人提议去找总保旺顺,让他来处理这个事,为大家主持公义,老六心想,有前面那两档子事,那旺顺能给他老六出头么?况且遇上贺尽忠这么条滚刀肉,旺顺能拿他怎么办?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试试吧!那行,你们去找旺顺吧!起码得让他这个总保知道知道村里还有这样的事发生!
过不多久,旺顺来了,干了几十年的总保,终究还是有些气场,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先来到老六跟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问道:
“好点了吗?老六。”
老六低着头摇了摇,口中念念有词:“还好,还好,还没死……”
旺顺又围着水渠和泥坝子转了转看了看,而后回过来抬起一个手指了指贺尽忠,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尽管没有说话,贺尽忠还是感受到了压力,歪着脖颈没有回应。
这时候贺尽忠他老爹炳全老汉也过来了,冲到贺尽忠跟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脑刮子,嘴里不停叨叨:
“你个兔崽子,你活腻了你!那老子就来成全你!”
贺尽忠一张驴脸憋得通红,一边用手挡着头脸一边直往人堆后面躲,嘴上竟然还不
服输:“停手!你给我停手,再打我就还手了!”
围观的人群里竟然没有人上来劝解,任由那父子二人你追我赶拉来扯去的。
眼看炳全老汉下不了台,还是旺顺过来救了场,把炳全拉到旁边:
“算了,老哥,别跟小崽子们一般见识!”
炳全余怒未息:“这兔崽子今天要打要骂,任由你们处置!这个主我做了!”
旺顺立即就坡下驴:“言重了老哥,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尽忠赶紧把这泥坝子给扒干净了,跟老六认个错,这大忙时节的,抢季完活最重要!”
老六听了心里全不是滋味,自己受了那么大委屈,差点把命都给丢了,他旺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过去了,明摆着他还是欺软怕硬,更不把他老六当一回事,尤其是那老炳全,常听人说只要有他在,那旺顺更是明里暗里让着他,向着他,他究竟是得了炳全多少好处还是别的什么,也没人搞得清楚,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真是没天理!好在水源这个事情旺顺算是给把住了,自己这点委屈受了也只能受了,还是汤药水下肚,有苦自己咽吧!
于是他也不管老炳全父子来不来跟他赔不是了,顾自抖抖索索寻回自己的铁锨就回自家地里了,他还在想着得赶紧把地里的秧子给插完。
日暮时分,老六拖着沉重的步子,忍着身上的痛楚回到家,刚拿出钥匙准备打开院门上的大锁,就听得一大串急促的脚步声打后面传过来,他一回头,看到石头和铁头两个气势汹汹各扛着一把大锤子向这边奔过来。老六吓了一跳,立马想到会不会是大勇这个事情让石头给知道了,石头找他来要说法来了,当即手脚就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转眼石头就呼哧带喘到了他跟前,没等气喘匀便急火火地吼道:
“六叔!您没事吧?”
老六这才明白,敢情这哥俩是为了他的事来的,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石头胸脯子剧烈地起伏,扬了一扬手上的大锤:
“我们哥俩这就给您出气,去找那混蛋要个说法!”
老六突然之间想要落泪,这一瞬让他恍惚间有种找到亲人的感觉,如果自己真有这样的儿子,谁还敢那么堂而皇之地欺负他!他偏过头用衣袖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冷静了一下,一把拽住石头的手:
“石头,别干傻事!”
“六叔您能咽下这口气,可我咽不下,贺尽忠那混蛋欺人太甚,别人怕他我们可不怕!我们无牵无挂的,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石头愤愤道。
老六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两个手死死拽着石头往自己院门里拖:
“石头你别瞎说,那小子烂命一条,不值得用我们的命去换!听六叔的,咱回屋去!”
家里边红莲已经做好了晚饭,老六请他哥俩在家简单吃了点,并再三地关照两人不要惹祸,看他俩渐渐平静下来,才把他们送走。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上门来了。
老六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旺顺。
旺顺进了屋,顺手把一个纸包放到桌上:
“老六,我给你拿了点跌打药粉,是沈先生配制的,挺管用。”
老六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和他嘴上客套几句。
旺顺也不客气,自己径直落了座,还招呼老六也坐下说话。
“老六,我特意过来跟你打个招呼,白天那事,你多担待。”旺顺摇头叹了口气。
老六点头:“我没往心里去,解决了水源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旺顺:“你也知道贺尽忠那小崽子,就是块泡不烂拎不起的滚刀肉,跟他犯不着!当时我也只能那么样,真要给他逼急了犯起犟劲,他可什么事都做得出,不光你白受皮肉之苦,水源这事保不定还搞不妥!”
老六连连点头,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了,我道你老唱的这是哪出!敢情是左右逢源两头不得罪人呐!难怪你这总保位子一坐就是几十年,真是条滑不溜秋的老泥鳅啊!
秧子种下去以后,大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是接下来要做的比如除草、上肥,这些既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也可以说是关乎收成的大事。就拿除草这事来说,你可以每天都去田里把所有可能会长出来的杂草不等冒头就扼杀,你也可以等到草长得茂盛了再去清除,但是杂草在生长过程中会大量挤占水稻生长需要的养份、水和光照,而且杂草的生命力和生长速度要明显高过水稻,往往几天不去田里,稻田就会被各种杂草所覆盖,而水稻则因为营养不良而干枯纤弱停止生长。人分三六九等,从庄户人的眼里看来,几乎只有两种,懒惰人和勤俭人,而分辨这两种人,只需要从如何对待上面讲的那些所谓小事便可知分晓。
老六显然是整个倭瓜滩公认的勤俭人,即便在被贺尽忠折磨个半死以后,他都没有休息过片刻;经过一个大忙的劳累以后一般大家都会休息几天,他却依旧马不停蹄各种忙碌;别人认为做一遍即可的事情,在于他没有三五遍不到极致的程度则不会罢休。总之他在他的田地里,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要说他不累,那肯定是假的,就是再硬朗也是个血肉之身,但他,仿佛就是为种地而生的。
这一日天照例下着雨,老六照例在稻田里摸索着,田间地头照例稀稀拉拉不见几个人。
离他家田不远的一个邻居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向他招手,喊他上去说话。
老六不太情愿地上了田埂,也不洗手,打算礼节性地听听就继续干活。
邻居掩不住得一脸兴奋,靠近老六,四下里环顾一番压低嗓音在老六耳边说:
“真是恶有恶报啊!贺尽忠那小子倒霉了,你听说了吗?”
“他怎么了?”老六一连茫然。
邻居嘻嘻一笑:“那小子,昨天晚上又喝大了酒,一跟头栽到村口的渠里,差点淹死,要不是正好有人路过救了他,小命就交代了!可算给你,不,给咱们出了口气了!”
“谁这么不开眼?去救他!”老六摇了摇头自语道。
“就那村西石匠哥俩,都一个村里的,还能见死不救啊!”
是石头!老六方才恍然大悟,真想不到那石头,看起来憨憨厚厚,还有几分心眼子,这一手走得可真绝了,杀人于无形,还让人感恩戴德,谁教他的?说来这孩子可真够意思的,处处为我着想给我分忧,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人家!
于是老六早早就收了工,到那贺老鬼家割了点酱肉切了点猪口条,若要依着他本性是不情愿到他们家去的,可放眼整个倭瓜滩只有他们家算是有那么点肉星星,不去还能上哪儿?割了肉又到对过老长松酒坊里打了上好的米酒,再回到自己家拿了盐豆子、豆酱,还取了二三十个鸡鸭蛋装了整整一篮子,就跟红莲说了声:“晚饭你自己吃吧!”便顾自出门去了。
红莲看着他爹的背影有些捉摸不透,一贯小心谨慎打个鸡蛋恨不得要把蛋壳都敲碎了搅进去的老爹出手怎么这样大方了?又是酒又是肉的,还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硬从嘴里省下来的鸡鸭蛋都拿去了,打她记事以来也没见过,这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他这样大手笔的孝敬?
庄户人家一般吃晚饭都比较早,老六生怕错过饭点蚀了心意,所以他到石头家的时候日头还未下山天色尚早。
见老六拿着那么多东西亲自登门,石头哥俩尤其是石头简直失宠若惊,连连推辞:
“那可万万使不得!六叔您是长辈,这叫我们当小的怎么受得起!”
“我就知道你受不起,那你留我吃晚饭不就成了!”老六今天心情真不错,向来不苟言笑的他居然还跟石头说起了玩笑话。
石头愣愣的还有点不知所措。
老六轻轻推了他一把:“愣什么神啊!赶紧收拾桌子,把酒菜摆起来,今晚咱爷仨好好喝一个!”
酒过三巡已到掌灯时分。
好酒好菜好心情。这一顿酒喝得开心,爷仨都有些亢奋了。
老六端起酒碗又敬石头:“石头,我知道,昨晚贺尽忠那个局是你做的,漂亮!你想方设法给六叔出气,六叔很感激,这碗酒敬你!”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石头不敢怠慢,也是将碗中酒一气喝干。
老六冲石头挑了个大拇哥:“想不到你竟是有勇有谋,这一招你是怎么想到的?”
石头又露出他标志性的憨笑表情:
“呵呵,还不是听六叔您的话,不跟他硬碰硬!我们哥俩跟了他好几天了,昨晚正好他喝得烂醉走过渠边,我俩就趁黑把他给扔下去了,等他喝饱了水,小命丢一半的时候,我俩装做路过把他给捞起来送回家,他们全家还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别提有多解气了!”
铁头不喝酒,一个人只管在那里大块吃肉,也顾不上用筷子,就拿两个手抓着吃得满嘴流油,听到这里也跟着傻乐:
“嘿嘿,解气!解气!”
老六拍了拍自己胸脯:“石头,你为六叔做了那么多,六叔的心里暖暖的,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即便是你做不成我的女婿,我也一定把你当自己儿子!”
一听这话,石头的神情便有些黯然。
老六顿时就有些后悔,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用什么适当的话来安慰他,只能没话找话来掩饰尴尬:
“没别的意思,六叔就是感激你,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不用放在心上,六叔,”石头笑了笑:“其实我知道您挺为难的,我们帮您,也不是为了一定要跟红莲好,就是因为六叔您看得起我!”
老六心头一凛,莫非红莲跟大勇的事他已知道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问,石头已经自己说开了:
“红莲跟那大勇的事,我听说了,六叔您放心,该怎么做我清楚,如果红莲不愿意,我绝不强求,我不会让您为难。”
老六突然来了脾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把桌子一拍:
“石头,外面怎么说你别信,红莲跟大勇不是跟他们说的那样!大勇当时为了帮她而受伤,我那丫头只是出于感激给他送点吃喝而已,你是我认定的,我是红莲她爹,婚姻之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还就不信了!”
“六叔,您别急,外面怎么说我们管不着,可我知道您跟红莲都是好人,不说别的,我们哥俩自小没有爹娘,没人把我们当回事,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我们长这么大,吃了多少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承蒙您能这般看得起我,我已感恩不尽,哪敢有什么奢求!”石头忙劝解。
说罢两个细细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在橘黄的灯光下尤为耀眼。
老六的眼里也有了泪花,心中感慨万千,苦出身的孩子就是懂事!像这样吃苦耐劳,又懂得孝顺老人、体贴家人的孩子到哪里去找!红莲那孩子有眼无珠,我这当爹的可不能由她任性胡来,我得给她做这个主,当这个家!
转眼已是出梅的时节,细细密密的雨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倭瓜滩的这个黄梅节,便在雨丝中拉开序幕又在雨丝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