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其实并不太清楚,他家的女娃红莲在倭瓜滩众光棍中久负盛名,因为模样长得俊俏,她和郎中沈仲年家的二姑娘沈慕秦被并称为“黑白双俏”,沈家姑娘和红莲年岁相仿,肤白胜雪、貌美动人,而且识文断字,心灵手巧,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随父亲学习医术配制药材,与红莲二人委属倭瓜滩女子中的翘楚,村子里一黑一白两个大姑娘引得一众形单影只、没着没落的青壮汉子们日思夜想、垂涎欲滴。其中围着红莲打转转的人里头就有总保旺顺的大孙子天保。
那贺天保的父亲是旺顺的长子,在天保幼年即染病离世,他是从小跟着祖父祖母长大,祖父母可怜他自幼丧父,对他自是百般骄纵,宠溺成性,不想日长月久便养成了他小霸王一般的品性,成日里无所事事,在村子里东游西荡,动不动惹是生非,搞得鸡飞狗跳的,让旺顺甚是头疼。不管不顾吧,怕他越发骄横,不定哪天真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来,严加管束吧,自小到大没下过手,实在是于心不忍,再者娃也大了,有自己的性子了,一个巴掌下去说不定就跟你恩断义绝割了情分,不是没有过,几次想动手来着,看他那眼神,骇得旺顺愣是没敢下家伙,怪只怪当初没有好好教化,如今后悔莫及!苟不教,性乃迁!怪不得贺秀才经常叨叨这几个字,道理是一点不假啊!
时值初夏,村中人们正准备麦收,忙得不亦乐乎,贺老六早已经下地,家中只剩红莲一人。红莲刚刚从自家水窖中取了水浇灌院中的花草树木,猛听得院墙外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抬眼观望,见有几个黑黝黝的脑袋从外面探进来,够桃树上尚未成熟的桃子。红莲顾不得撂下水瓢子,就径直奔跑过去,大喝道:
“桃子还没熟呢,不能摘!”
“谁讲的桃子没熟就不能摘?我就喜欢半生不熟的嫩果果!”
只听得那边厢一个轻佻浮浪的声音夹杂着放肆的嬉笑刺入耳帘。
红莲臊得一脸通红:“你,贺天保!你没皮没脸!说什么呢?”
“哎哟哎哟,我的红莲妹妹,这样急眼,是想抱儿子还是抱孙子啊?哈哈!”
贺天保腆着脸讪笑着从外面爬上围墙,腿一片在墙沿上就坐了下来。紧跟着他身后一骨碌爬上来好几个晒得跟黑皮猴子似的愣小子,是他堂弟宗保以及村里几个半大不小的生瓜蛋子。
红莲又羞又恼,跺着脚怒骂:“谁是你妹?赶紧给我躲远点!”
“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地?”天保依旧嬉皮笑脸耍无赖。
这时贺宗保扯着嗓门喊上了:“我哥要你当他媳妇呢!你就应了他呗!”
“不要脸!”红莲抬起胳膊,就把手上葫瓢里一瓢子水向着那边厢泼了过去。
几个黑皮猴子一边躲一边哄笑:
“天保媳妇,天保媳妇,脸蛋子红红!被窝里拱拱!哈哈哈!”
红莲简直要被气疯了,操着手上的葫芦瓢踮着脚够上墙头劈头盖脸冲那几个小子打过去。
“啊啊!天保媳妇发疯了,疯婆子打人啦!”
混小子们一边故意和红莲撕来扯去,一边没羞没臊地继续轻言薄语耍笑她。
天保占尽了便宜,骑坐在墙头上正得意的不行,冷不防后脖领子感到一紧,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拎空,一个仰八叉摔在墙外的硬泥地上,“啪嗒”一声闷响,只见天保疼的龇牙咧嘴五官挪位。
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谁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情况,一众混小子们连带红莲惊得目瞪口呆。
围墙外的泥地上,阳光拉出一个长长的人影子,盖住了躺在地上的天保,天保仰起头四下里踅摸,只看到上方一个瘦高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两道利剑一般凌厉的目光直逼向他。
这边宗保和一众小混子以及红莲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了,墙外立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个子很高,身形瘦削,胡子拉碴、略显苍白却是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铁塔般立在那边冷冷地看着这几人,目光如炬令人胆寒。
这个人他们都认识,就是两年前来到村里,现住在村子西北角牲口房被唤作大勇的流浪汉,只不过他们中间包括红莲都没人和他说过话打过交道。
宗保壮起胆子从墙头上跳下来,冲大勇吼了一嗓子:
“活不耐烦了,你找死啊!”
天保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了,冲大家嚷嚷:
“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快扶我起来啊!”
几个小子赶紧围拢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天保提拎起来,给他拍尘掸土,揉肩松腰。
天保把众人推开,向着大勇迈了几步,也没敢走太近,本想吹胡子瞪眼发发脾气吓唬吓唬他,眼神一接触到大勇那利剑般寒冷锋利的目光,那把火愣是没敢烧起来,变成了一句怯怯的问话:
“你,你为什么摔我?”
对方一句话不说,仍自冷冷地盯住他。
天保面对着那两道目光,感觉很不自在,但他心里明白的很,今天算是遇上硬茬了,就凭刚才那一下,自己完全不是对手,宗保他们那几个黑皮猴子根本也是指望不上,平日里偷个鸡摸个瓜还凑合,要论打架全都白给,硬拼绝没好果子吃!但在一众跟班面前,也不能失了脸面,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想要找个台阶把自己的面子找补回来。
“说啊,为什么摔我?我招你惹你了吗?欺负人是吧?你得给我赔汤药费!”
那个大勇还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看来不是个聋子,就是个哑巴!”天保自知不能多说,恐激怒对方,顾自言语了一句,然后回头向众人一招手:“咱不跟聋子哑巴一般见识,我们走!”
宗保还在那里较劲:“哥,这就算了?你就算白白挨摔了是吧?这太欺负人了吧!”
天保过去推了他一把:“走吧,跟个木头桩子较什么劲?不小心撞木头桩子上你还能跟木桩子说理去啊?走!”
宗保边走边不死心的回头指了指大勇:
“今天算是饶了你,再有下回可没那么便宜!”
一帮混小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他们自己趿拉起来的昏黄的尘雾中。
大勇看着他们远去之后,也转过身向着西面而去,也没说话,也没看一眼红莲。
红莲在大半人高的围墙里面呆呆的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感激,看到大勇转身要走,她想要喊住他向他道个谢,但就是到了嘴边喊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瘸一拐的离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比较清静,没再见到天保这一伙小混混再来纠缠,红莲也就没把这个事告诉他爹贺老六。只是她经常不自觉地想到那个打抱不平为她解围的有些神秘的大勇,想到他那冷峻的脸上那冷静的、锋利的能刺透人心窝的目光。
随着麦收热火朝天地进行,村子里一干大事小情也统统湮没在劳作的忙碌以及处处弥漫的收获的喜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