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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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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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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记》上卷《内斗》》连载

第一十四章 “秀才”贺秀常

再有半个月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每年这个时候倭瓜滩都会在祖祠举行祭祀,以告慰先祖,同时祈求先祖庇佑风调雨顺,让后辈得以丰衣足食。但是每年先祖似乎都没有给后辈们面子,抑或是先祖能力所不能及,倭瓜滩人的愿望始终无从实现。

今年却是大大的不同,也许是后辈们的诚心打动了先祖,抑或是先祖的诚心打动了天地神灵,今年的这个夏天天气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用老旺发的话讲,他活了七十多年,夏天里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天气,气候温润,隔三岔五小雨绵绵,说来神奇的是雨势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就像是上好了油调好了杼的新织机一般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让稻田里始终保持着薄薄一层浅水,稻棵子节节拔高、茁壮成长。   往年这个时候要么就是烈日当空田干地涸,稻秧子干瘪得筷子一般粗细,稻叶焦黄蔫头耷脑;要么就是暴雨倾盆,狂风肆虐,稻秧子饱受摧残甚至被连根拔起;更让人称奇的是竟然连虫子都没来捣乱,以往各种各样的吃庄稼的虫子令村里人防不胜防,万一遇上蝗虫,长得再好的庄稼也有可能颗粒无收。今年真的是先祖们显灵了,赐予后辈们这样百年不遇的年景,所以老人们认为今年的祭祀必定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胜过以往任何一年,以感念先祖的恩德,并祈盼能将这个运势一直延续到秋收,让他们这些后辈们有生之年得以品尝品尝丰收的滋味。

为了这个大典,主事的老人们天天在一块商议来商议去。议事的地点一般不是在贺秀才家便是在旺顺家,参与的人主要有村里首富“秀才”贺秀常、总保旺顺、秀才弟弟教书先生贺季常、旺顺的兄长——年岁最长的老旺发以及其他几个年逾花甲、头脑还算灵活的贺姓族人大概不超过十个人,商议的主要内容无非就是打算花费多少钱粮、所需钱粮如何筹措等等比较棘手的事情。期间也有人提出祖祠已年久失修,该先修缮一下祖祠,以示对先祖的尊崇,但经过细算再加上天气原因,时间已经来不及,只能先这样凑合,待日后择机再做打算。

在倭瓜滩,银钱和粮食都是通用的货币,在很多时候,可能米面比铜钱银子更有价值,庄稼欠收的时候,有了银子未必能买到米面,而有了米面起码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在倭瓜滩,既不缺银钱又不缺米面的大概只有贺秀才家了。倭瓜滩人多地少,本家的贺姓族人十家有五家时不时闹饥荒,就跟别说那些外姓人了,几乎都是田无一垄、地无一畦,所以拥有着倭瓜滩近乎三分之一田产的贺秀才成了村里无地家庭的救星,不用说跟他讨价还价论那几个地租了,就是下手慢一点你连个土坷垃都捞不着,地太紧了,想要租的人又实在太多了!贺秀才据说也是祖祖辈辈好几代再加上他自己的苦心经营才积攒了这么些家业,到他手里真真成了奇货可居,所以他的日子从祖辈上论下来都可以说是最好过的。

      据他家的长工麻子老面讲,他家有三间房的粮库,常年的米谷满仓、稻粱充栋;墙上挂满了板凳长的海鱼干以及火腿腊肉、风鸡熏鹅,还有好多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山货野味;圈里猪羊成堆,鸡鸭成群。也只有他家,是贺老鬼和老长松的长年主顾、衣食父母,只要愿意,贺秀才可以顿顿吃肉,餐餐有酒,那日子真的是神仙一般,但是他家高墙深院,一年四季大门紧闭,除了几个有资格上他家里议事的老人,一般人也根本进不了他的门,哪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今年风调雨顺,祭祀理当隆重,但是能不能办到大家都得看贺秀才的脸面,别人说都是空话,还不得用铜钱银子做主!他贺秀才不答应,别人谁能办到?因此议事议来议去无非还是为了做给他看说给他听,要让他高兴,要说到他动心,但贺秀才这个人也算是个读过几年圣贤书的人,既有身份,心气还傲着呢!要那几个大字不认几个的乡巴老头说服他,谈何容易?要让他高兴,让他舒坦,让他心甘情愿真金白银往外掏,比伺候祖祠里供奉着的那些个祖宗还要难得多!

议事持续了几天,贺秀才基本上都是微闭着双眼养着神,既不说话也不表态,任凭他们几个老头七嘴八舌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最后大家都急了,这么些天了也没个进展,白耽搁功夫了!像老旺发这样视田地如命的,就来了一天装个门面便火急火燎地撤了,家里的活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在这儿耗着!况且他处的这个位置也尴尬,撇开他在村里的资历地位不说,就单论那要钱的一方是他弟弟,掏钱的一方是他亲家公这层关系,他这颗秤砣无论往哪头偏这杆秤都扶不稳!尤其是要钱的一方,因为这关系说不定这硬活还指着他往下扛呢,但他那亲家公谁能摸得着他心思?与其里外难做人不如干脆溜之大吉。

就这么耗来耗去,最后还是旺顺发话,说秀常兄您是咱倭瓜滩的主心骨,您得说话啊!再这么下去咱们都耗不起了!

端坐太师椅的贺秀才这才微微睁了眼。

为什么叫他“秀才”?并不是他真的中过秀才,而是他名为秀常,村里话喊起来就跟秀才差不多,再加上他家祖祖辈辈以诗礼传家,家里都是识文断字有学问的,秀才也算是对他的尊称,所以喊着喊着,知道他名字的反而不多了,秀才便成了大家对他惯常的称呼。

此刻他用细长的手指拈着颌下几缕修剪的很是考究的美髯,不紧不慢道:

“祭祀先祖,是贺姓族人大家的事情,理当群策群力,吾一无用老朽,何谈主心骨之说?大家说的我没有意见,只管去做就是了!”

旺顺着急,心道你就别端着了,若是往年谁还费那些功夫!你这光嘴这么一说,我们想动也动不了哇!心里犯嘀咕,嘴上还必须客客气气:

“秀常兄,您太谦虚了,既然您放口,那么这些花销,您看怎么安排?”

“以往怎样安排,如今还是怎样安排即可。”

“以往最多只是在祖祠做个祭典,每家出个代表,粗茶淡饭大家简单吃一顿,花费不了多少,我们几个大家凑一凑没有问题,今年若是请戏班子唱大戏,祈福做法事,再请全族人喝酒吃饭,那个花销远非往年可比啊!”

贺秀才又把眼睛闭上了,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缓缓道:

“多出来的花销我可以出,我只有一个要求,但我也不强求,你们答应也可,不答应也可。”

一众老汉可算长舒了一口气,你不早说,可不就等你开口么,你不提条件倒还担心,你一提条件还有什么不好办的,于是一迭连声满口答应。

贺秀才依旧微闭着眼,用不紧不慢的声音道:

“自先祖带族人徙居到此,一辈接一辈,倭瓜滩是人越来越多,地越发稀缺,且土地贫瘠、风雨不调、连年欠收,吾本着悲天悯人之心,念大家度日艰辛,十几年没有涨过一文钱一粒米的租子,今年百年难遇的风调雨顺,看起来该是大丰之年,水涨船高这个道理大家都该知道,我想今年也该涨一涨租了!这个事,照理我自己可以决断,不必拿来与大家商议,只是我念大家都是同族兄弟,知会一声,倘如到时有非议之声,还望诸位能乾坤正办、秉礼执公!”

旺顺连连点头:“多收粮食多交租,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我想佃户们也该明白!”

众老汉也都是一片附和之声:“情理之中,情理之中!”

贺秀才睁开眼,冲大家拱了拱手:

“那么老朽多谢诸位了,此事尚早,且事关者众,万望诸位守口如瓶,切勿外传,以免节外生枝。”

老头们此刻一个个高兴还来不及,钱粮大事解决了,任你说什么,只管点头称是,只管随声附和,至于说的什么不过耳旁风吹一般而已。

背靠了贺秀才这个大金主,旺顺他们办事就有了底气,很快戏班子、做法事的僧人都邀请妥当了,这几日便开始抽空收拾祖祠准备场地了。

祖祠是一座类似四合院的建筑,只是没有东西厢房,大门一进去是一个偌大的院子,三面围墙,沿着墙根种了一圈枝繁叶茂的松柏树,院子里方砖漫地,石条铺路,既无亭台楼阁、也无小桥流水,四四方方、空空荡荡,年深月久地面墙面已是点点绿痕、斑斑驳驳,显得幽深肃穆。走过院子上得八级台阶有三进三开间的屋子,每进屋子都是飞檐斗拱、高大宽敞,虽谈不上豪华但也称得起古朴。头一进屋便是祖祠的享堂,正对门高悬一块巨幅牌匾上书着斗大的四个金字:祖德宗功,匾额下设有供奉神主的正龛和左右配龛,两边壁上挂着十余幅贺氏先祖的画像,都是些功成名就有头有脸的人物,龛位底下高高低低供奉着好几层牌位,上面雕琢着名讳,足足有上百个,都是先祖中赫赫有名的佼佼者,那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则只能在家谱中有所收录,并无机会在祠堂中享受后辈子孙们的瞻仰和福禄。

第二进的屋子是供宗长、宗子、宗正那些家族里掌事之人使用的,称之为寝堂,寝堂正厅里展示着先辈们的祖训、家族的荣耀以及族规家法等等,都是一幅一幅的卷轴悬挂于墙壁,或画像或文字,因年月久远多少都有些泛黄霉变甚至卷边残破。东西两侧厢房里则设有灶房、更衣房、饭厅、议事房、休息房等等,相关人等可以在这里做饭用餐,议事甚至入宿,相应设施一应俱全;最后一进屋子则是库房,堆放着一些桌椅板凳抑或老旧无用又舍不得丢弃的杂物,每一进屋子中间都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相接。这座祖祠也是倭瓜滩唯一一座可称得上宏伟壮观的大型宅院了。

旺顺他们打算把戏台子就搭在大院里东墙下,在祭祀大典之后,在戏台底下摆开几十张桌子,反正桌椅板凳、灶具家什祖祠里也是应有尽有,不够的话再临时从各家借了往里搬,到时候全族人围桌而坐,吃着喝着再看着大戏,想是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时间也已经商定,就在七月初十这天,如果天公作美那就再好不过,就算下雨也有办法,可在院中支起大篷,只要不是狂风暴雨,祭祀必如期举行,各家各户也已通知下去,这应该说是自倭瓜滩建立祖祠几十年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典礼了,因此大人期盼,小儿雀跃,男女老幼都在满心欢喜地等待这一天到来。

有人欢喜便会有人烦忧,这似乎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儿,倭瓜滩贺姓族人欢天喜地翘首企盼,外姓人却不爽到了极点,往年姓贺的每家派个代表到祖祠吃顿家常饭倒也没什么,今年又是唱大戏,又是做法事,还能喝大酒吃大肉,这能不让那些去不了的人眼红?村里边那些外姓人这几天有事没事便三三两两凑一块嘀嘀咕咕,说些酸溜溜的话来,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就连看到贺姓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依着他们最好是七月初十风雨大作飞沙走石,让他们姓贺的啥也办不成。这情形就好比是一锅香喷喷的肉汤里掺进去几勺子马尿,于是原本欢乐祥和的气氛便随着祭祀的临近愈发走样起来。

旺顺也有些郁闷。这几天祭祀的事里里外外主要都是他在操持,自己家里还有活计,把他给忙得脚不掂地,本打算给大家办件好事,给村里人带来福祉,希望倭瓜滩越来越好,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现在倒好,好心做成驴肝肺了,原本村里人都相安无事,一个祭祀,大有把贺姓人和外姓人分成两个阵营的苗头,自己出来进去明显感觉到有些人看他的目光不怀好意,似乎背后还对他指指戳戳的,好像这个事就是他故意要挑起来的一般。他想不明白,今年祭祀要风光大办是大家的主意,外姓人不进祠堂不参与祭祀是祖辈定下来的规矩,怎么现在他竟成了冤大头了呢?

比旺顺更郁闷的还有人在,不是别人,正是那出钱出粮的贺秀才,这几天秀才在家里被他的老婆没日没夜的数落,说他不识胖瘦,非得人前充大个,尽糟蹋自家钱粮,倭瓜滩有地有余粮的人多了,凭什么他要去当个出头橼子!要涨租子这个事完全就是自己的事,自己的田自己的地,我想涨就涨,你爱租不租,哪里用得着他们那些老家伙点头,哪里也轮不着别人来做这个主,说他热脸贴人冷屁股,好心好意出钱出粮给人办事,结果也没人念他好,反而被人说三道四的,本姓人说他有钱有粮出力是应该的,外姓人说他没事找事空做冤家,真真是那么多圣贤书白读了,脑子让驴给踢了,尽干些个出力不讨好的窝囊事。

贺秀才向来惧内,一则他自诩伟丈夫,不屑与妇孺一般见识,二则他这个老婆也确实凶悍,平日里无风还掀三尺浪,倘如贺秀才真要与她较真,那就不啻把天捅个窟窿,什么哭天呛地、寻死觅活那都是轻的,所以那时贺秀才迟迟不表态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眼下让他郁闷的不光是他老婆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唠叨,更有那些村民的反应让他颇为寒心,他老婆也不尽是无理取闹,说的也不无道理,那些本姓人、外姓人的确也是这样叨咕他的,真是穷乡恶水出刁民,那些人鄙俗无知、势利浅薄,什么蝇营狗苟、以怨报德的事做不出来?跟他们真的没必要讲什么仁爱厚德!

与他们相比,跟他们截然相反,比任何人都要兴高采烈的,就属贺老鬼和老长松两家人了,因为他们不光可以参与典礼,还有生意可做有钱可挣,祭祀用的牲礼、请全族人吃饭要用的肉食酒水,都是他们的生意,还非他们莫属。这两天这两家人忙的不亦乐乎,一家是四处收购猪牛羊、鸡鸭鹅各种肉类,然后大开杀戒、搞得家里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另一家则是全家开动尚不够数还请了短工,日夜不停的蒸粮煮酒。想着大把大把的银钱即将进袋,这两家人不免是精神百倍、干劲十足!

邻近他们家的,捞不着一星半点儿好处的一些人,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不免眼中喷火心里发狠,嘴里面忍不住要泛些酸水出来。偶尔有路过的外姓人,闻着那肉和酒的香味,引得肚里馋虫翻涌,和着内心里的妒火,一边咽唾沫,一边不免咒骂几句:

“吃吃吃,迟早撑死你们这些龟孙子!”

外姓人里面吵吵的最凶的,要数村西和村北那几个没家没业的光棍汉,像是铁匠熊进、竹匠奔牛、宋山狗、赵小辫那几个,熊进和奔牛都是手艺人,但眼下也没什么活计可以干,其他几个人除了租了几垄贺秀才的田来种,平日里也都是游手好闲,东游西逛的。这些个人都是年轻气盛,平日里又是缺吃少喝,肚里寡淡的很,就眼馋那口酒肉,所以闹腾的特别起劲。再加上偏偏又还有那么一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比如打更的郭来运、赶大车的马矮子等,看到那些愣小子兴风作浪,索性再给你扇点风加把火,添油加醋四下铺排,大有不把事情搞大绝不罢休之势。

临近祭祀还有三天,天气似乎还不错,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祖祠大门口也已经布置上了氛围,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井井有条,大院里的戏台也已经在搭建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日突然有一个传闻迅速在倭瓜滩传开,纷纷扬扬,很快传遍了整个村落,而后就似爆雷一般炸开了锅,那就是——今年贺秀才要涨田租了!这个消息也不知道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村民们也无法辨别是真是假,但是它的影响力不啻于祭祀,甚至比祭祀更为重要,因为这个关系到所有没有自有田地的贺姓人和外姓人的吃饭问题!没涨租的时候还吃不饱饭,这要涨了租更是要把嘴巴缝起来了!这个传言仅仅只用一天就把倭瓜滩搞得人心惶惶,许多人都在找各种途径打听消息的真伪,除去没有人敢去跟贺秀才当面询问。

麻子老面就这样突然从一个毫不起眼可有可无的边缘人一下子成为众人关注众星捧月的核心人物。这一天他在贺秀才家的地里几乎就没有干什么活,本来他是来田里除草的。贺秀才家也不止他一个长工,但他是在贺家干的最久的,也是最得秀才及家人信任的,大家都认为他的消息可能会更可靠,所以找他的人趋之若鹜。

其实麻子老面根本就不知所以,贺秀才压根也不可能跟他说这样的事,但是麻子老面这人有个最大的癖好,就是好面子,所以才得了这么个诨名。既然大家都来找他,这辈子在村子里好不容易才混得了这样强的存在感,他得珍惜这样的机会,也就不能让大家失望,于是便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

“这个事我当然知道了,我家老爷还跟我商量来着!”

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家就更相信了,就继续追问详情。

麻子老面得意洋洋地说:“今年风调雨顺,应该是个好年成,所以涨租子是自然的事情。”

众人问:“那你知道涨多少吗?”

麻子老面答:“多收多少粮食就涨多少租呗!”

这个还了得!这样涨法,就算多收一倍,还不是不够吃么!那丰不丰收的顶个屁用啊!事情就这么哄哄地又炸开了,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了,是贺秀才家里的人亲自证实的。

等到贺秀才知道的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贺秀才气得在家里砸了一个钧窑的宋瓷花瓶,他狠狠捶自己的脑袋,心里一遍一遍的骂: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那帮老东西不要泄漏风声,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也不知是哪个嘴那么欠?还是老太婆说的是,这个事情自己决断就行了,去跟他们说个什么劲呢?本来想让他们给挡一挡麻烦的,结果他们直接把麻烦给引来了!还有那个麻子,一个扛活的长工,管不住嘴巴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自己真是瞎了眼找了这么个人在身边!还有那些个愚民,十几年没涨租子没人念一句好,现在一有点风吹草动,一下子就炸了,恨不能要吃了自己似得,真是不可理喻啊!

就这样在心里把相关人等骂了个遍,也包括他自己,贺秀才心里才稍稍安定,于是坐到太师椅上喝着茶拈着美髯开始思忖对策,还好的是,租地的以外姓人居多,跟本姓人比起来,势单力薄,应该还闹不出什么乱子,真要闹的话也不是没法子,吓唬吓唬他们,把地收回来不给种了,没了地就没了活路,看他们谁还敢不安生?麻子老面不是爱放话嘛,就让他给放点风声出去,堵堵那些人的嘴!

于是他便让人把麻子老面喊了过来。

麻子那时头脑一热在外面胡说八道,回到自己屋里正懊恼呢,生怕贺秀才找他麻烦,抖抖簌簌地来到堂屋里,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秀才。

没想到秀才居然非常和蔼,完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还嘘寒问暖的,关于他瞎说八道那个事一个字也没提,麻子想可能秀才还不知道,找他约莫是有别的事。

客套一番之后,贺秀才言归正题:

“麻子啊!听说今天日间有人找你问咱家地租的事情了?”

麻子腿都发软了,到底还是来了!于是便按照事先想好的预备先呼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再不行就跪地叩头认错,跟饭碗比起来,面子能算个什么?

手刚抬起来,贺秀才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得,先自伸手止住了他:

“麻子,你做的好!”

麻子的手一下子就僵在半空,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明明是祸从口出难道还变成好事了?

贺秀才依旧是那幅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端坐太师椅微闭双眼拈着长髯,不紧不慢道:

“要涨租子,那些佃户们可有什么反应么?”

麻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回老爷,他们都炸了锅,有几个闹挺凶,说是要找您理论!”

贺秀才点点头:

“本来,看今年该是个丰年才预备涨一涨租,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么不管丰不丰收,租子今年是涨定了!你去跟他们说,谁打算要闹,那就不要种我的地了!我的地还怕没人要么?”

麻子老面一瞬间从诚惶诚恐中挣脱出来转为神采奕奕,脸上的每一颗麻子坑里都堆满了谄媚的笑:

“老爷您说得对!那帮人就是不识好歹,现在倭瓜滩哪个不知道地有多金贵!您都照顾了他们多少年了!谁要闹还就不能轻饶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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