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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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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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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记》上卷《内斗》》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一触即发

到了贺秀才家,秀才早已在门口迎接,把旺顺请进高大宽敞、洁净齐整的客堂。

两人分宾主落座。桌案上精美的点翠白玉瓷盖碗里早已沏好不错的香片,同样是白

玉瓷的碟子里还摆着绿豆糕、枣泥饼、桂花糖等几样很考究的点心。在倭瓜滩一般人是吃不着这些的,这都是秀才家特有的,是他老婆当年吃不消这里清苦的生活,于是厨子佣人老妈子带了好几个跟自己一起陪嫁过来。在这深宅大院里面,他们家过的日子若非亲自体会,外面那些人即便是从麻子老面嘴里时常听那么几耳朵的也是根本无从想象。

秀才非常客气的请他用茶吃点心。

旺顺有些受宠若惊,前几次上门并没有这样的礼遇,很是平常,今天却是为何这样

客气?于是便有些不自然起来。

秀才自然是看在了眼里,拈着须子面带着笑意道:

“前些日子,村里不甚太平,让老弟多费心了,愚兄心有不忍,今天略备薄酒,一会咱哥俩好好喝几杯,没别人,就咱哥俩!”

“这可不敢,这是我职责所在,应该的,应该的!”旺顺连连摆手。

秀才不由分说,压根容不得他拒绝:“后厨已经在准备了,一会便得,咱们先喝会儿茶,聊聊天。”

人家已经都准备好了,哪还能推辞!管它鸿门宴还是什么宴,应该也不至于,来都来了就顺水推舟吧!再不济也还能混一顿好吃好喝!旺顺心里头安慰自己。

“我听说,最近他们外姓人也拉起了人马来了?刀兵武器都配备上了,还是沈先生柳老板掏的钱?”秀才轻声细语地问道。

“嗯,是的。”旺顺有些心虚,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他们两个应该是被郭来运他们哄骗的,并非故意为之。”

“这个自然,这么多年了,他俩的为人我还是有数的,只是好心办了坏事。”秀才顿了一顿,喝了一口水又道:

“听说贺贵他们几个反了水了,投奔外姓人去了?”

旺顺又点了点头:“我这不正为这事烦心么,咱们姓贺的真的是丢人丢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秀才轻轻一笑:“不妨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还能拴着他的裤腰带不成?尤其是那些个目不识丁的愚民,眼里没有别的,哪里懂得什么礼义廉耻?几个小钱就足以让他们连祖宗都不认得了!本姓人有外姓人也有,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旺顺迟疑着,把茶杯端起来又放下,不自觉地做了几个来回。

秀才疑惑道:“老弟莫非有什么心事?”

旺顺将心一横:“宗长,我想,跟您请辞!”

秀才一愣。

“我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了,这个总保实在干不了了,请您和老人会另请高明吧!”

秀才嚯地就站起身来,厉色道:

“你这是什么话呢?一眼望下去,倭瓜滩哪还能找出个比你更合适的?这个位置除了你没人干得了!这么重的挑子,你怎能一甩手就撂了?”

“怎么就没人干得了呢?想干的人多着呢,那大龙刚刚还跟我叫板呢,就让他干不就得了?”

“你怎么就那样糊涂呢?大龙这样的莽汉还能干这细活?那还不得把倭瓜滩祸害个底朝天啊!你还嫌不够乱啊?”

“正是这样的焦心烂肺,闹的我茶饭不思、坐卧不安,我实在受不了了!请宗长看在我这几十年的苦劳上,放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旺顺离了座位,立起身来冲着秀才连连抱拳作揖。

“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那些个愚民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不还有我呢么?还有那些老人们呢,只需我们同心协力,你还怕弄不过他们那些个烂番薯臭鸡蛋么!”

……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番口舌,旺顺到底还是敌不过秀才一张利嘴。他心里也不是真正想要撂了这个挑子,不过是趁此机会给秀才烧几把火,给自己诉诉苦。他也非常清楚眼下这个局面秀才若没有他是绝对掌不住的。在得到了秀才很明确很直接的首肯以后,他半推半就收回了请辞。两个人于是在饭桌上把酒言欢,开怀畅饮,说了好多的知心话。

两个人喝着酒的同时,还商定了一个事。是旺顺提的议,那就是请大勇来当桐丁的团练,既然外姓人可以挖他们贺姓的,那也就不必再拘泥于什么陈规旧矩了。况且,那个贺贵他不担心,但是大勇的身手他是知道的,如果被外姓人先争取到,那么他很可能就会成为第二个田七,反之,如果贺姓人先争取到他,即便最后事态发展到像四十年前那样无法挽回非战不可的地步,胜算也会是他们居高。

他还考虑过大勇来了以后,如果大龙他们到时仍旧在里边胡搅蛮缠,那就乘机杀鸡儆猴把他们撵出桐丁团,论着他家在倭瓜滩的地位,即便这样也不可能投了外姓人。但是大龙三兄弟外加小舅子贺尽忠可都不是善茬,尤其是他们背后还有个酒蒙子的老爹贺老鬼,那老家伙撒起酒疯来谁能扛得住!若任凭他们那几根搅屎棍子为所欲为,那么桐丁团就跟之前的保长一样形同虚设,要不了多久就得土崩瓦解,所以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这个事情势在必行,但若没有秀才以及老人会支撑仅凭他旺顺肯定是做不下来。

这个提议贺秀才非常认可,他甚至还愿意出高价来笼络大勇。

几杯酒一席话,这两个人瞬息之间成为莫逆之交订立了攻守盟约。背靠着秀才这棵大树,旺顺做起事来将会毫无顾虑如虎添翼,而有了旺顺这员虎将,秀才则如鱼得水更显游刃有余。

与此同时,郭来运、熊进、奔牛这些外姓人也正紧锣密鼓筹备他们的人力物力。这天他们又都聚集在熊进的铁匠铺,包括新招纳进来的贺贵等几个没有田地的贺姓族人。这次因为人多,屋子里呆不下,也没有那么多的桌椅板凳,所有人都围成一圈蹲坐到院子里,为防止有人偷听,还围着屋前院后布了好几道岗哨,几十米之内一有动静这边便会察觉。

跟眼下略显颓势的贺姓人比起来他们显然气势要高涨得多。眼下他们是要兵器有兵器,要钱粮有钱粮,人员齐整人心汇聚。在场的人员个个神采飞扬、兴致勃勃,气氛尤为热烈。

这会儿他们正在讨论他们这支人马的命名,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提了不少议案。有叫“村卫”的,有叫“护庄丁”的,还有叫“破桐丁”的,总之都是对应着贺姓人的桐丁来的。

贺贵提议道:“当年听我爷爷讲,朝廷里有个叫‘锦衣卫’的,是专门替皇上办事的,穿最漂亮的军服,用最锋利的兵刃,在京城里头可以横着走路,连那些大官、将军都得让着他们一头,可风光呢!咱们是不是也可以照着他们来?”

郭来运说:“他们穿着锦衣,咱们都是破衣烂衫的,那干脆就叫‘破衣卫’好了!他们为皇上办事,咱们就为自己,咱可不要横着走路,能吃饱穿暖就行!”

贺贵大笑:“挺好挺好,咱也不跟他们桐丁较劲,就叫‘破衣卫’挺好。”

大家就一起跟着大笑,这个命名就算是集体通过了。

熊进拍着他的肩膀:“那你就是咱们‘破衣卫’的第一任团练啦!以后你的牌位可以供奉到你们祖祠的享堂里啦!”

贺贵一脸的尴尬,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你少取笑我了,别说我的牌位了,到今年年底的冬祭,只怕我自己都进不了贺氏的祖祠了!”

“进不进祖祠并不重要,”郭来运安慰他:“重要的是能填饱肚子,有衣穿有钱花,难道让你饿着肚子去拜祖宗才叫有意思么?”

熊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抬手连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该打该打,都是我嘴欠,瞎说八道,兄弟给您赔不是!”

贺贵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路是我自己选的,跟大家没关系!”

郭来运脑子活,立马扯开话题打圆场:

“兄弟们,贺贵兄弟可是咱倭瓜滩第一高手,刀枪棍棒无不精通,咱们要不要欢迎我们的“破衣卫”首任团练来给大家露两手开开眼?”

说完自己先自伸出两个巴掌呱呱拍地山响。

底下霎时群情激奋,掌声雷动:

“来一个,贺团练,来一个!”

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往后退,即刻便在院子当间挪出一大块空地来。

贺贵盛情难却,来到当间站定,向众人抱拳施礼,而后扎起马步屏息凝神,拉开架式先打了一趟长拳热了热身。然后又从墙根掂了一条木棒耍了一套五郎棍法。

说实话他的拳棒功夫着实一般,并无出众之处,但对于倭瓜滩那些孤陋寡闻的庄稼汉来说,也算是开了眼,因此还是赢得掌声喝彩声一片。

看着气氛热烈,贺贵意犹未尽,一伸手从后腰带上拔出一个物件对大家道:

“下面我给大家玩个绝活!”

这是一个自制的弹弓,榆木做成的弓柄,拴着牛筋做成的皮带,拿在手里并不甚起眼。贺贵又从腰带下栓的一个小布口袋里摸出一粒弹丸,是用石头磨的,黄豆大小溜光滚圆,将它扣到皮带后端的弹兜里。他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将眼神落到院子围墙外面一株老槐树上,那树上有秋蝉正“吱吱呀呀”鼓足了劲正唱地欢腾。贺贵抬手架起弹弓,拉开皮筋,闭上一个眼瞄了一瞄,后边那个手一松,只听那皮筋“啪”的一响,树枝叶哗啦啦一阵摇动,那树上的蝉鸣立刻消失了。

大家愣了一愣,有人立刻跑了出去,过了一会高举着手兴奋地跑回来,手上赫然举着一个翅膀尚在扑腾的黑乎乎的蝉虫。

“哗”一下院子里炸开了锅,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汉子们兴奋地恨不得要把他抛到半空。贺贵这一手真可谓绝活,那是他十几年打猎练就的火眼金睛。

在这个简陋的院子里,活几十年从未被人这般重视过的贺贵享受着这些人膜拜一般的追捧,他的心情一下子从低谷冲向巅峰,刚才的失落瞬间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在贺姓人里面,他就是最低最轻最贱的没人会在意的尘埃,但是和这些平时就和他嘻嘻哈哈玩得开心的那么多的尘埃在一起,他反而成了最耀眼那一颗,他觉得这条路他没有选错。

接下来歇息的当口,向来大嘴巴的马矮子冷不丁插上一句话:

“我听说,总保正在想方设法拉那个瘸子大勇入伙,让他去当桐丁团练,你们知道这个事吗?”

急性子的奔牛满不在乎道:“那个瘸子能有什么能耐,要当让他去当好了!”

熊进搂着贺贵的肩膀咋呼:“倭瓜滩第一勇士已经在我们这边,任他们谁当团练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呢!”

贺贵倒是有些疑惑:“怎么会呢?贺秀才那个腐儒能答应让一个外姓人去当他们的团练?就算他答应,大龙他们那几块滚刀肉能答应?我都让他们给逼出来了!”

“未必!”老道的郭来运总是有他独到的见解:“也许就是你给逼出来了,才让他们改了主意,贺秀才这个人太不简单,我们可不能大意,这个事得再辛苦老马你去打探打探。”

旺顺已经是这几天里第三次登大勇家的门了。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可大勇就是软硬不吃,死活不愿趟这个浑水。旺顺怎么也不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要名给了他名了,就是总保这个帽子给他也无妨,要钱也给他钱了,秀才拍过胸脯的!是怕那些外姓人?有这么多的贺姓人撑腰,又何须害怕呢?怕贺姓人?只要秀才和他在,他就是三号人物!怕大龙他们?再三跟他说了他们若敢造次必定重,责哪怕逐出桐丁团也在所不惜,在桐丁团日后他大勇就是说一不二的老大!还是我的诚意不够,非得学刘皇叔那样三顾茅庐么?行,我也不怕丢那老脸,我就演它一出三请诸葛!

旺顺这回可是做足了功课了,带上了专门为此精心绣制的青缎子团练袍、白底黑帮的皂靴、一柄两尺多长配有飞禽走兽图纹木鞘的官制夹钢剑以及铜钱两贯、米面各五升还有几包点心,由麻子老面用担子挑着,就差没敲锣打鼓了,两个人屁颠屁颠一路来到大勇的破屋。

不巧大勇没在家,两人吃了个闭门羹。

旺顺很干脆地让把东西搁下就在门口等着。麻子老面就堵嘟囔囔的不痛快,扔下旺顺在原地一个人四下里瞎转悠去了。

约莫等了快一个时辰,见大勇扛着把镢头一瘸一拐从外面回来了,麻子老面却又不知晃悠到哪里去了,于是旺顺自己动手,把这些东西都搬进了屋。

大勇态度还是很坚决:“总保,您又何必费那个心呢?您那个活计我是真的扛不了!”

“大勇你听我跟你说,”旺顺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现在咱们倭瓜滩可是很不太平!好比两军对阵一触即发,他们那边也拉起了人马,拿起了刀枪,还把贺贵拉过去当了团练,现在正紧锣密鼓操练着呢,这是做好了跟我们干仗的阵势啊!这你知道吧?”

“我略有耳闻。”

“本来是我们先拉起的人马,想着这样可以压一压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村里好歹还能得以安宁,没想到他们一招也不肯输,反而我们这边的桐丁现在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贺贵他们几个一走更是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鬼知道那些二愣子能干出些什么勾当来!倭瓜滩的村里人还能安生过日子吗?我们都无比揪心,大勇你就能这样看着不管?”

“对不起,总保,我一个外来人,来这里也没几天,心有余而力不足!”

“连我们贺姓的宗长都点了头认可了你,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看,这团练服、配剑还有赏金什么的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等着你给大伙操练起来了!以后你那个地呢也不要种了,贺老爷对你也是特别赏识,他说了,以后你吃的喝的都由咱族里给你担着,另外每年再给你两贯钱的开销,比你现在半饥不饱的要强不知多少去了!”

大勇迟疑了片刻道:“总保,我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旺顺一看有门,不怕你讲条件,就怕你不吭气,开了口就好,便能知你深浅,于是脸上漾出笑意:“但讲无妨!”

“其实我以前就说过,总保,其实这个事情没必要做到这样针锋相对,郭来运那些人也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害怕涨了租子丰收了也吃不上饱饭,如果贺老爷能体恤民情退让一步,这个事也许就能过去,何必要像现在搞得兵戎相见,村里人人自危,提心吊胆的?而且我不明白,贺老爷在这上面花的钱都快要超过租子了,若是不涨租子或者折成钱粮分发给大家该有多好!不仅村里得享太平,大家还都要念他老人家的好!”

旺顺把他拉过来,两人一块在桌边坐下,意味深长道:

“大勇你有所不知啊!本来我也不想说的,最好我们都能够忘了那些,咱们倭瓜滩,四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变故,跟今天这个情形何其相似!我们这么做就是害怕当年的惨剧重演,重蹈四十年前的覆辙啊!”

然后他便将四十年前的一幕幕跟大勇细细说了一遍。临了他还加了几句重话:

“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谁将会成为当年的那个田七,是你还是贺贵?当年的田七,倘如是有良知的义士,那个惨剧便不会发生!反过来,今天,给我们姓贺的或者给外姓人打头的那个,倘如是田七一样的人,那么惨剧必将重演!”

大勇听了半晌不语。

“我为什么腆着这张老脸三番四次登门找你,我了解你大勇的为人,我就是希望你能够不让当年的田七重回倭瓜滩!有你在他就出不来!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旺顺讲到最后嚯地站立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堆叠的盆子碗筷“哗啦啦”散做一摊。

大勇摇摇头:“总保您言重了,我当不了这个救星,能救倭瓜滩的只有您跟贺老爷!”

旺顺挥手冲挑来的担子里那些物件比划了一下:

“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想留点时间给你再思量思量,这些东西先放你这里,希望大勇你能以大局为重,不计较个人得失……我,我就先告辞了!”

旺顺走后,他的话像重锤一样反复在大勇脑海里敲击。他心里非常清楚其实旺顺说得不无道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倘如真有田七一样的人物跳出来却没人能够扼制,那么惨剧或许真的很难避免!

眼下留给他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走,二是留,若是走所有事便可置之不理,若是留必定不能袖手旁观,虽然他只来了一年多,但倭瓜滩有对他恩同再造的沈先生一家,有对他情深意重的红莲,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男男女女妇孺老幼,可是即便是他留下了,倭瓜滩眼下这样的烂摊子,他有那个能力收拾么?局面会不会因为他的加入而变得更为复杂更难把控?如果他卷入其中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问题就像雨天的阴霾一样不断在心头盘旋久久不能散去,原本他来到这个深乡陌境就是为了把自己深深掩埋,可他一再躲闪一再隐忍还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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