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便是初秋了。
田里的稻子已经开始结实,金灿灿的一粒一粒紧紧团抱在一起,沉甸甸的,把稻棵子都压得挺不直腰。这无疑是最让倭瓜滩的老农们心花怒放的情景。跟这个比起来,什么贺姓外姓之争,什么涨不涨租子,什么什么的那些都不是事!这些金灿灿的稻谷才是真正值得他们日思夜想、出力流汗、呕心沥血的金蛋蛋,这些长满了庄稼的田地才是真正值得他们泼出命去要呵护的命根根。
相较于前一段的鸡飞狗跳,这几日可谓岁月静好。仿佛那些糟心的烂事从未发生,
又仿佛早已时过境迁、烟消云散了。
老旺发、贺老六那样视田如命的到了这个关节,恨不得没日没夜扎在地里,把那些谷子捧在手里,护在胸口,唯恐一个马虎眼便又吃了一场空心汤团宴。
那些外姓人也开始了各自的忙碌。毕竟吃饭才是所有人的第一要事。
旺顺可算是搁下了千头万绪的烦恼,安享了几天清闲。
相比于这个夏天的温润,今年的“秋老虎”反让人燥热。
屋子里呆不住,他便把躺椅挪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只穿个短褂,提一把乌油油的牛腿壶,摇着一柄缺了口的破蒲扇,脚搁在小竹凳上小寐了片刻。
树上的秋蝉不知疲倦的鸣叫,吵得刚有些迷迷瞪瞪的旺顺脑子又开始哄乱起来。两姓人的争端暂时平息了,桐丁团的窝里斗才刚刚开始呢!为了那个团练的位子,大龙闹得越发凶了,不光盯着他不放,还把之前对这事毫不在意的贺贵也给惹毛了,现在两人较上劲了,在桐丁团里各自拉帮结伙笼络人心,非要争一争这个位子不可。
难得清静几天,这些个闹心的破事却是挥之不去。总保这个饭碗真是不好端啊!干了几十年真是腻歪得不行了,全他娘稀屎烂尿的事,受的尽是夹板气,一年闹到头能拿几个子儿!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在自己地里,以为自己多希罕似的!别人看着还眼红,以为得了多少实惠!旺顺想着想着心里不免又憋上气了,咬咬牙再熬几年,等天保这个不省心的小崽子成了家,铁定让贤不干了,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在家享享清福了。
想着想着便觉得浑身上下更闷热得不行,嘴巴里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是发烫的,人再也躺不住干脆坐了起来,提过牛腿壶猛嘬了一大口凉茶,手上用着大劲狠狠呼扇着破蒲扇想要去去这热劲。
这时候贺贵来了,推开虚掩的院门探了个脑袋往里面张望。
“看什么呢?要进便进!”旺顺早看到了,没好气地吼道。
“在家呢!没吵着您吧?”贺贵腆着脸堆着笑轻手轻脚掂着小碎步贴了近来。
“心烦着呢!哪睡得安稳!都是你们这些兔崽子给闹的!”旺顺忿忿地将刚喝进去的一口茶水呸到了地上。
贺贵赶忙连连摇手为自己开脱:“总保您可别冤枉我,闹的是人家,可没我的事!”
“没你的事?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任凭一个人能闹的起来?”
“我也就是不服气而已,我也没招谁惹谁去,冷不丁地就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他不是爱干这个团练么!你当我稀罕?我还就让给他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贺贵忍不住嚷嚷起来。
旺顺将信将疑:“你真打算让给他?”
“没错!”
“我可没逼你,是你自愿的啊!”
“绝对自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那帮孙子老子还不伺候了!”
旺顺一愣:“你怎么个意思?你是不打算干桐丁了是吧?”
“不干了!”贺贵仰着头望着天,口气十分坚决。
“你个臭小子!”旺顺一拍躺椅的扶手,一手扬起蒲扇指着他便骂:“你当这是菜园门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贺贵四下里一踅摸,把那个搁脚的小竹凳子给拉了过来,塞到自己屁股底下,自言自语道:
“我得喝口水,嗓子要冒烟了,这天热的!”
旺顺把脚边的大茶壶推了过去:“没碗,不嫌脏就对着嘴喝!”
贺贵二话不说拎起来张开大嘴就是一通猛灌。
旺顺心说这都安营扎寨了,看来是打算细细跟我磨啊!我倒要看看你这是要唱哪一出!
贺贵放下茶壶,在自己下巴胡乱抹了一把,慢条斯理道:
“总保您是知道我的,我也不是哪种爱没事找事的人,大家乐乐呵呵在一起多好!可他大龙他不是这么想!生来就是霸王作威作福惯了么!那一窝子瘟神平白无故谁愿意去招惹?”
“桐丁团还轮不到他当家做主,你怕个什么?”
“我也不是怕,要是怕我还跟他争个什么劲?但我细想想觉得这样太没意思了,如果最终他当了团练,我就是他手下败将,我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如果他输了,就凭他们几个的性子,我纵是当了这个团练,我能当得安生么?”
“那你究竟打算怎么着?”
“这边不把我当人,可有人稀罕我!”
“什么人?”
“人家那边可跟我说了,只要我过去,立马当团练,人家都老老实实的听我的!”
旺顺大惊失色:“你说的是那些外姓人?你要跟他们?”
贺贵眼珠子往外一勒:“怎么?有什么可奇怪的吗?您可别忘了,我也是租的贺老爷家的地!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你这混蛋,你可别忘了你姓什么!”旺顺嚯地站起,怒目圆睁。
贺贵也倏地站了起来回怼:“除了姓贺,我跟他们有什么不同?我有地吗?你们把我当人吗?就为了这么个破团练,还不是我想当的,大龙就这么跟我过不去,您管的了吗?”
旺顺被他一通呛,竟然无言以对。也难怪,人家讲得哪句不是大实话?就这么噎了半天,才勉强憋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他们什么都没有,喊你过去能干什么?”
“嗋!”贺贵鼻子里嘴里齐齐嗤一口气出来:“您说的那是以前,人家现在哪点也不比我们差,人马也拉起来了,刀枪兵刃啥的也都在打造了!”
“什么!?”旺顺顿觉急火攻心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信?您自己可以看看去!”
“他们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去弄的那些?”
“人家背后也有金主,您别忘了,沈先生和柳老板也都是倭瓜滩响当当的人物,多的不敢说,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一派胡言!”旺顺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尽管他没有看到事实,但是他几乎就可以肯定贺贵说的不会有假!但是,就这么几天,本以为是风平浪静的几天,事情竟然就发生了这样的转折!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刚刚还给沈柳两家排了桐丁去保护他们,怎么突然就转过脸来对付这边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也不管贺贵了,也顾不得穿个衣服,扔了蒲扇拔腿就往外走,他必须要去把这个事情弄个清清楚楚。
时间约是未时,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分,除了没完没了的蝉噪虫鸣,裸露在炽烈的阳光下的街面惨白刺目,冷冷清清毫无声息。
沈先生正在自家医馆里忙活。生病不分时辰,跟外面冷清的街道比起来,医馆里反倒是要热闹得多,坐着的站着的候诊的陪同的不下十人。沈先生正专心致志地望闻问切开方子配药。
冷不丁就见衣衫不整的旺顺趿拉着双草辫子拖鞋从门外火急火燎就闯进来了。
沈先生一脸惊诧,还没等开口呢,就被旺顺一把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旺顺一张脸已憋成了猪肝色:
“沈先生,这边你先放一放,我有要紧事找你!你跟我走!”
沈先生都没来得及把手里的毛笔搁到桌上,只能随手一扔,便被旺顺连拉带拽给拖到屋外面了。
两个人转头又去到柳成林家,把柳成林也给拽了出来。
沈柳两个一头雾水:“总保,您这是干什么呀?”
旺顺也不多解释,拽着他俩一路急走,只说这一句话:
“你们见到就知道了!”
不多时,便到了村北头熊进的铁匠铺,老远就能听到屋里传来不绝于耳的叮叮当当声。
一进院子,就看到正对院门的门墙排放着一拉溜已经打好的大刀短剑,还有矛头钢叉那些土造兵刃,有几个剃着秃瓢光着膀子的正蹲在磨刀石边上给刀剑打磨开刃。屋子里面火光熊熊、人影瞳瞳,几条赤膊大汉浑汗如雨,拉着风箱抡着大锤,还有几个帮工的进进出出来回搬运着铁块和成品,正忙得热火朝天。
旺顺眼前一黑,人都快站不住了,沈柳二人赶忙给他又是拍胸又是捶背的。
“你们两人!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旺顺无力地手指着二人连连摇头。
沈柳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旺顺:“枉我一片苦心,也枉费贺老爷一番情义!你们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总保,您倒是说说,我们怎么了?”柳成林也开始着急上火。
旺顺用手指着那些兵器比划了几个来回:
“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两个出钱给他们弄的这些?”
沈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当即感到有些胸闷气短,说话都有些打不住舌根了:
“这这!他们要钱的时候,没说弄这些啊!”
“郭来运这兔崽子!这是拿我们当猴耍呢!”柳成林也拍着腿骂娘。
旺顺一阵苦笑:“嘿嘿嘿,你们可算承认了,这钱是你们俩出的吧?”
沈先生拉着旺顺便要往外面走:“我们走,我们去找郭来运当面对质,我那有他们的契约文书!”
“不用找了,我在这儿呢!”说到郭来运,郭来运便从屋里出来了,后面跟着熊进和奔牛等人。
柳成林上去就一把揪住了他:“你这小子,你让我们捐钱,就为了弄这些?”
郭来运连连往后退让:“柳老板,您别急啊!”
沈先生颤抖着手指着他:“你别忘了,你的契约还在我那儿呢!”
郭来运镇定自若:“是,沈先生,我当然知道了,您说说,我们有哪点违背了契约?”
沈先生:“你答应过我,你们再不搞这些不齿的勾当!可你们这是弄的什么?”
郭来运哈哈一笑:“总保应该知道的吧!这几天村里多平静!再不像以前那样鸡飞狗跳的,我们做的还不够么?”
旺顺疾言厉色道:“你们这是缓兵之计,看看你们搞的这些,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总保,你们姓贺的有桐丁团,有刀有枪,动不动就可以出动桐丁,我们这些外姓的呢,我们遇到事情怎么办?你们能管我们吗?”郭来运反问。
“怎么就不能管了?前几天到沈先生和柳老板家巡夜的不是我们的桐丁么?”
郭来运冷笑一声:“是,那他们抓到人了么?费了那么大劲有用没有?”
“你!”旺顺竟然被他呛得一时语塞。
“总保我还想请教一下,假如遇到事的不是沈先生,不是柳老板这样的人物,是我,是他们这些入不了你们眼的草芥,你们还能出动桐丁么?”
没等旺顺答话,郭来运自问自答:“只怕是你肯,贺老爷也不会答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些桐丁是干啥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的么?”
“不要胡说八道!桐丁就是用来护祠的!”旺顺有些心虚地辩解。
郭来运也不再理会他,转头对沈柳二人道:
“所以,沈先生,柳老板,我们打这些个兵刃,也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姓贺的靠不住,只能靠咱们自己了!二位放心,你们的恩德我们时刻铭记,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事,只消一句话,我们这些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旺顺气得不住摇头:
“倭瓜滩这样的穷乡僻壤,会有什么事?连响马盗匪都不愿上这儿来!几十年了我们的保长都是形同虚设,你们这么做,分明就是要跟贺姓人划清界限分庭抗礼!”
沈先生冲郭来运抱了抱拳:
“老郭,你找我要钱的时候,可没说拿了钱干这些,倘如我知道绝不会答应,所以还请你赶紧罢手,不要再给村里添乱了!”
郭来运:“沈先生,我们可以罢手,只要总保答应先把桐丁团给解散了,把他们的刀枪兵刃给废了,我们二话不说,立马散伙,这些铁疙瘩立马回炉!”
旺顺轻蔑一笑道:“贺姓人的事情,也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若是答应你们,明天是不是就要我们把祖祠也给拆了?”
郭来运把两手一摊:“沈先生,柳老板,您二位看看,姓贺的还不是压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许他们放火,不准我们点灯,这是什么道理?”
沈先生顿首道:“桐丁只是护祠,并非针对谁,你们又何必自寻烦恼?把这些钱拿去大家买些米面家用,打一些农具家什不好么?一个村里住着非得这样刀枪相见,把村子弄成战场,大家亲人不做做仇人么?”
柳成林也道:“本来我们是好心,打算出点钱息事宁人,现在倒好,变成助纣为虐了!你们对得起我们吗?往后倭瓜滩还像个村子么?大家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我们这么做也正是为了以后能过安生日子!”早有准备的郭来运依然是振振有词:“二位放心,我们跟你们是有契约的,只要贺姓人不先惹我们,我们必定遵守诺言,所以您二位大可不必担心!”
“反了天了,你们真是反了天了!”旺顺狠狠地一跺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回过身便走。
沈柳二人欲追赶,怎奈旺顺带着气走得飞快,二人怎么也撵不上,便又停下来想再跟郭来运他们磨一磨,不料郭来运几个也顾自转身回屋继续忙活去了,只撂下两个人尬立原地无所适从。
自打那天回了家,旺顺一连几天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和家里人都很少说话,桐丁团和村里的事一概不问,除了到自家地里干活,便是拉着躺椅用蒲扇盖着脸睡在院里的老槐树底下。
沈先生和柳老板找了他好几趟,要么就是下地干活了,要么就是睡着觉,既没打上照面也没说上话,每次都碰了软钉子。
大龙也来了几回,遭到的待遇也是一样。这一天他又来了,跟前几回可不一样,这回看起来是真急了,一头一脸的汗跑得呼哧带喘。
一进门看到旺顺照样在那老槐树底下躺着一动不动。
“叔,出大事了!别睡了!”大龙也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了,上来就是一嗓子。
躺在那里的旺顺无动于衷,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龙一把扯掉盖在他脸上的蒲扇,抓着他褂子一通摇晃:
“醒醒,醒醒!大事不好了!”
旺顺不耐烦地撇掉他的手,不动声色道:
“慌什么!没看我睡着的么!”
“叔啊你还能睡得着啊!桐丁团出大事了!贺贵带着几个小崽子投敌了!”大龙急吼吼道。
“知道了,你回吧!”旺顺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大龙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旺顺不耐烦地挥一挥手:“行了,我知道了。”
完全出乎大龙的意料,他有点发懵:“知道了你还睡?那我们该怎么办?”
“该哪样还哪样!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贺贵他背叛宗室,这么大事,我们还一声不吭么,要不要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
“你还闹!这不就是你给闹出来的么!”旺顺突然睁开眼对着他吼道。
“怎么还赖到我头上了?是我让他投敌的么?”大龙火气也上来了,他可是向来谁都不买账的。
“要不是你为了当这个团练,成天找人不自在,不是使绊子就是下黑手,人家能被挖墙角一样挖过去么!”旺顺一骨碌从躺椅上爬了起来,狠狠瞪着大龙骂道。
大龙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愣了愣神方反应过来,不服气地回应:
“我说叔,哦不,总保,您这事办得不妥吧,贺贵他背祖投敌你不说,反倒来说我的不是!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啊?”
“我说你说的不对吗?贺贵他不就是给你逼走的么!”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老子这个桐丁也不干了!老子非得和你论论这个理不可!”
“你不干,我还不干了呢!你是越来越能了,我这个总保就让你干了吧!”
“我干就我干,我才不会干得像你这样窝囊呢!”
就这么的,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等他俩人稍稍平静,便听得有人敲门。没等回话,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从门后探出来一张堆满笑容的麻脸,是贺秀才家的长工麻子老面。
他已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了,见两人正在火头上吵得凶狠,便没敢进来。
“老面啊,找我有事么?”旺顺压住了火跟他打招呼。什么时候也不能殃及无辜,他这当总保的这点胸怀气度还是得要有。
麻子老面也不进来,就半站在门后面笑着:
“总保,我们老爷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旺顺有些不太情愿。
大龙却不识趣地插了一句:
“行啊!那就一起去,咱们正好去让贺老爷来评评这个理!”
麻子老面嘿嘿讪笑一声:“我们老爷只让我请总保……”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似得!”大龙自讨了个没趣,哼哼唧唧给自己找台阶下。
旺顺剜了他一眼,抄起椅背上的衣服披上,就跟着麻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