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顺发现孙子天保这几天有些晃神。
以往管你家里有事没事,忙不忙活,成天厮混得难见踪影,家里也没人指望他能帮忙,不给添乱惹麻烦就烧高香了。眼下好几天了也没见他出去瞎晃悠,尽管没出门,家里忙成一锅粥他照样视若无睹,成天傻愣愣的像是在琢磨什么,时不时扯着弟弟宗保嘀嘀咕咕,见着家里人还躲躲闪闪的。
旺顺就觉着不对,这小子,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歪门邪道!但眼前麦收这事是最要紧,什么也比不上吃饭重要啊,一时也没顾上过问。
倭瓜滩的麦收很快进入收尾期。收割下来的大麦棵子经过几轮暴晒,再经过打谷扬灰就可以颗粒归仓了,尽管收成一如往常的微薄,依然挡不住农人们那淳朴的从骨子里洋溢出来的对于收获的那份喜悦。
旺顺家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麦棵子砸在斗房上和连枷(斗房和连枷都是传统的手工打谷工具,一般程序是用手攥住一捆麦棵子往斗房上砸,把麦子砸进斗房的斗里,没有砸干净的麦棵子再放到地面上用竹或木制的连枷鞭打,使麦粒和棵子分离)鞭打在麦棵子上发出的“噼啪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旺顺一家人笼罩在扬谷掀起的遮天蔽日的尘灰中正忙得不亦乐乎。
似乎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一阵间或一阵,由远及近隐隐约约,穿透并撕裂了打谷场上的纷乱嘈杂和漫天的尘霾,传到了当了几十年总保的旺顺的耳中,旺顺停下手中的活仔细听了一阵,急忙摘下口罩嘶吼:
“停下来,大家停下来,听听什么声音?”
打谷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这会儿听清楚了,果然是有人在惨叫,声音越来越近,是往这边来的,而且这声音仿佛还挺熟。
大家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然后一起把目光向旺顺聚拢。
“这不会是天保吧?”
“又好像是宗保的声音?”
联想起这几天的不正常,旺顺不禁心头一紧,不好!敢情真是天保和宗保这两小崽子!这几天鬼鬼祟祟的,不会又惹上什么祸事了?
一阵踢里踏拉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声一声的惨叫,一撮人影在渐渐散去的尘灰中逐渐放大清晰。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旺顺和他家人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浑身是血的颀长身影拖死狗一般掐着两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奇怪的是惨叫声并非来自那个血人,而是发自被他制住像死狗一般拖着的那两个人。
“大勇!你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小崽子又怎么回事?”旺顺既惊又急。
大勇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锐利的目光像利剑一般直直刺向旺顺,令旺顺心头一阵激灵。
大勇松开臂膀,将两条“死狗”往旺顺面前一扔,一言不发。
旺顺家里人赶紧围拢过来,搀扶住死狗一般的两人。
天保和宗保此时已然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动弹不得,除了杀猪一般嚎叫几乎说不出话来。
旺顺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勇,只见他身上染满血迹,尤其穿着草鞋的一双脚仿似浸泡在血泊中,走过的地面上也留下了两行触目惊心的血印。
“你的脚怎么了?”
大勇仿佛毫无知觉,受伤也仿佛与他无关,沉着地吐出几个字:
“你问他们!”
旺顺此时也顾不得多问了,他知道眼下这情形问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赶紧处理眼前的局面才是最要紧的,于是急急招呼家人把这几个人安置到家里去,一边差人去请郎中沈仲年。
不多时沈先生带着长子慕华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两人分别给大勇和天保宗保查验了伤情。
一路大呼小叫的两个小崽子除了手关节和后脖子处有些淤青肿胀,并无其它伤势,不过是受了惊吓而已。一路拖着他们一声不吭的大勇倒是伤势挺严重,主要伤处是两个脚板,不知道被什么给扎透了好几处,甚至还有几根尖利的竹刺还扎在脚底板上。
这边厢沈先生正给大勇处理伤情,旺顺趁这档口把两个孙子叫到偏房询问:
“你们两个小崽子,怎么惹上他了?给我好好说个明白!”
两小子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故意装聋作哑,也是一声不吭,不搭旺顺这茬。
旺顺心头火起,啪一拍桌子,指着宗保厉声喝问:
“宗保,我知道这事肯定不是你的主意,你就是个跟屁虫,你说你俩究竟干了什么蠢事?要是还敢隐瞒,我就不管了,就等着村里处置你们吧!”
宗保毕竟年幼,经不住吓唬,便一五一十把事情抖露了。
原来那天保,历来骄横惯了,生生吃了大勇这一瘪子尤其是在红莲面前,这口恶气怎能咽得下去!他思来想去好多天,凭大勇这股子狠劲,明着来肯定是干不过他,只有下黑手玩阴招。
于是便带着几个黑皮猴子到大勇家门口的道上挖个陷坑,在坑底布了几十根尖利的竹刺。本想趁大勇掉进去被竹刺扎住时,好好修理他一顿,好让他知道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日后就算他找上门来,反正都蒙着面也没露脸,只需照死不认账。
谁承想那大勇竟仿似金刚太岁,掉进陷坑竹刺穿脚,居然照样把他们几个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擒住二人脉门径直来到旺顺面前讨要说法,将那兄弟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失了人气。
旺顺听完呆立良久,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天保啊天保,我是怜你幼年丧父,对你百般依从,本指望着你能好好做人做事,可你如今,不给家里帮一点忙不说,反倒三天两头给家里惹是非,还去祸害村里人!你自己造孽也就罢了,你还拐带着你弟弟!还拐带着村里头那么多小孩!你看看今天,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你把人家大勇害得,差点丢了性命!你真是个孽障啊你!”
一直没有开腔说一个字的天保这时候突然爆发起来,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突,眼珠子都快勒出眼眶子了:
“爷爷你这是胳膊肘往哪儿拐啊?我没有招他也没惹他,是他先欺负的我!凭什么只能他打我?我再给他打回去我有什么错啊?”
“他打你!他为什么打你?你不去惹是生非他会无缘无故打你?”旺顺火气也上来了,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天保嚯地站起身对旺顺怒目相向:
“我和红莲闹着玩,有他什么事啊?惹是生非的是他,不是我!你这个总保是怎么当的?像这样来路不明的亡命徒也能让他在村里逍遥自在?就应该给他押送官府法办,否则日后村里人都没法安生!”
这小崽子真是无法无天了,还能拿大帽子来压你爷爷了!旺顺气的手都发抖了:
“要押送官府也是押送你这个为祸村里的小痞子!也不能是大勇这样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人!”
“安分守己?”天保仍是不服不忿“
“你知道他什么来路,什么底细?看他那个凶狠样也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保不定就是个江洋大盗,普通人谁会有那样的身手?”
“你……”
旺顺背过身去半晌没言语,等再说话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语气平和了许多:
“罢了,本来不想说的,话到这地步,权当给你俩上一课吧!”
……
“大勇他,也是和我们一样远离故土、无根无源的可怜人!他比我们更可怜,我们起码还有家有口,他呢,孤苦伶仃,腿脚还不利索,所以我们不但不该欺辱他,更应该善待他!”
……
“何况,他还是对我们倭瓜滩有恩之人……”
“他一个瘸着条腿的外来人,怎会是我们的恩人,他对我们做过什么?”一直憋着听他说教的天保这时再压抑不住,一脸鄙夷地插话道。
旺顺猛地转过身来,死盯住哥俩:
“我问你们俩,你们知道谁是倭瓜滩最重要的人吗?”
天保宗保皆茫然,压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怎么可能有答案。
“……您说的,该不会是大勇吧……”
旺顺抬起右手往屋外一指:
“跟你们说吧,就是在堂屋里给大勇治伤的大夫沈仲年沈先生!”
“这是为何?”
“人吃五谷,怎能不病?如果没有他,我们村里有几个人能活到现在?远的不说,你们爷爷我,这大半辈子被沈先生救了多少回?天保的爹,如果当年沈先生在家,能及时救治,说不定也不会走,再说你天保,从小体弱多病,若没有沈先生,你可能早就夭折了,你还能有今天?”
天保不解:“沈先生对我们有恩,这事说得过去,这跟大勇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大勇,就没有沈先生了!”
……
“我们倭瓜滩远离人迹,大家又穷的叮当响,因此沈先生所需的药材很难采购,大多只能靠自己采摘,每年约莫有半年的时间他们父子需要翻山涉水巡川问岭,十分的凶险。”
旺顺述说起往事,眼眶竟有些红润起来:
“大约是两年前,沈先生和慕华到几百里外的山林里采药,万不曾料到,竟会遭遇到一窝饿疯了的野猪,不是一只两只,是大大小小一窝,野猪这东西,饿急了眼那比财狼虎豹还要凶残,沈家父子又都是文弱之人,眼看就要遭遇不测……”
天保和宗保听得倒是专注,神情也随之紧张起来,天保忍不住还插话:
“莫不是大勇救了他们父子?”
“正是!”旺顺的眼神清澈起来,语气也愈显坚定:
“若不是路过的大勇挺身而出,沈家父子早已葬身野岭了!那大勇的确是一条好汉,不仅胆大,还有一副好身手,不过为了救他们,他一条腿被野猪咬穿,从此落下残疾,就变成现在这一瘸一拐的模样!唉!”
“如果让我遇到这等情况,我也会挺身而出去救他们的。”天保嘴角一咧,不屑道。
旺顺冷笑一声:“哼,说的轻巧,你以为是小猫小狗?只怕这东西一嘶吼,你就
得吓破苦胆尿了裤裆!就算你有胆,你有这本事和野猪一搏?去也是去送死而已!”
天保无话可说,和宗保大眼瞪小眼。
旺顺继续道:“如果倭瓜滩没有了沈先生,往后将会是怎样?不敢想啊!沈先生是我们倭瓜滩的大恩人,大勇是沈家的救命恩人,所以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天保疑惑道:“那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呢?”
“问得好!”旺顺正色道。
从旺顺的口中得知,大勇为救沈家父子受伤,沈先生知道他竟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后,便把他带回倭瓜滩治伤。
期间沈先生为了报恩,想把女儿慕秦许配给他,让他成为一家人彼此有个照应,可是大勇死活不允,也不接受沈家任何形式的报答。沈先生也奈他不得,只是考虑他无处可去,便和村中几个主事人商议一定要留他在村中。
于是大勇便留在了倭瓜滩,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求一挡风遮雨之所,还央请他们勿将他救人之事在村里张扬。
一晃近两年,他很少主动上沈先生的门,也从未向任何人诉苦卖功劳。
即便是腿脚不便,种田耕地这个活他也不在行,他也从不开口麻烦别人,口粮不够吃也从未声张。
末了旺顺还说大勇有那一副好身手却也从不显山露水,更不消说恃强凌弱、惹是生非,这要是换作天保那两小崽子,都能把天捅个窟窿!
旺顺说得带劲。天保宗保像听天书一般将信将疑。
看他们两个一脸疑惑的神情,旺顺忍不住将眼一瞪:
“怎么,你俩还不相信是么?”
“咱倭瓜滩竟还有这样的人么!”天保晃悠着脑袋瓜小声嘟囔。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沈先生父子两个就在外边,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们!再说大勇跟我们八竿子也打不着,我何必为他美言给他戴这高帽?”
见天保无言以对,旺顺借题发挥,继续训诫:
“你倒说说,像他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哪里是你口中所说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天保良久不语,若有所思。
倒是宗保又追问了一连串问题:
“那么这个大勇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会有那样好的一副身手?”
旺顺心说今天这事虽然是个祸事,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耐性听他这番说教,这样的人受些敲打吃点教训也好,苦头吃多了,日后兴许就能少犯浑走正途也未可知。大勇的事看起来对他们也还是有些震动的,还别说,说教归说教,有个活生生的人物事例比空口讲白话叨叨些大道理真是有效的多!
于是他便更有耐心的解答他们的问题:
“听沈先生说,大勇是沿海的城里人,还是家大业大的富庶子弟,家中世代有读书习武的传统!”
“哦,他是城里人,难怪看起来跟我们不太一样……那他后来怎么无家可归了呢?”
“听说后来家里遭遇倭寇洗劫,弄得家破人亡,能逃出一条命来也算他们家命不该绝!”
宗保大惊:“大勇那么厉害都能被倭寇弄得家破人亡?那倭寇岂不是比野猪还凶?”
“那肯定!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旺顺皱着眉点点头又摇摇头:
“据说是海上过来的异族响马,本事大得很,能飞天遁地杀人于无形,狠劲儿还大,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鸡犬不留!”
宗保骇地说话都结巴起来:“那,那,他们会不会来我们倭瓜滩?”
旺顺一摆手:“那不会,听说他们都是乘着大船从海上往来,劫获的东西都要弄上船运走,所以不会到离海边太远的地方,况且我们这个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劫的?”
这么一说,天保宗保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
这时候沈慕华从堂屋那边走了过来,站在门外敲了敲敞开的门扇:
“叔,大勇的伤处置差不多了,您去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天保和宗保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旺顺也是眉头紧皱:
“他的伤怎么样?”
沈慕华视线越过旺顺,看了天保宗保一眼:
“下手是狠了些,脚底好几处都刺穿了,伤着了筋骨……”
天保和宗保不敢接那眼神,也不敢说话,垂着头咬着自己下嘴唇。
旺顺转过头眼光如电狠狠盯着二人。
沈慕华也是点到即止,当下话锋一转:
“不过还好,都处理妥当了,就是失血有点多,人有些虚,需要时日休养调理。”
三人听罢如释重负,旺顺一把扯过两个小崽子:
“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惹这么大的祸!赶紧给人认错赔不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