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已到掌灯时分,大勇来到沈先生家。他特意晚点过来怕沈先生又拉着他喝酒吃饭。沈先生见了他果然是一通埋怨,怪他怎不早点过来,家里有酒有菜无需特意待他。
大勇也不辩解,直接把自己眼下的两难境遇跟沈先生和盘托出,想听一听他有什么高见能不能讨个主意。
沈先生皱着眉头思忖了良久。此刻他真的不好给他拿主意,从道义上来说,大勇实在不宜一走了之,但从感情上说,他倒是希望他能就此解脱。从他自己前面遭遇的事来看,眼下倭瓜滩这趟水真是浑浊的难以下脚了,谁也看不透将会有什么样的走向,发生些什么样的变故。
大勇看出来了,便不想再为难他,借故有事欲告辞离去。
沈先生点了头,然后又摇摇头,让他坐下先别急着走。
沈先生说:“主意暂时我也拿不了,但是我们可以仔细斟酌斟酌,倘如你接了总保的这个差事,会面临些什么?不接又会怎样?孰轻孰重掂量一番。”
大勇点头。
沈先生问道:“前些天我和柳老板遇到的事,你有耳闻么?”
大勇点头:“略有所知。”
“当时老郭来找我,我就是丝毫没有考虑他们背后的阴谋跟做了这个事的后果,心一软便答应了,我想柳老板也是跟我一样,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们两个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啊!外姓人没有因此感激我们,觉得我们不过是他们掌中玩物,想让我们怎样便只能怎样,贺姓人觉得我们脚踩两只船,左右摇摆,没有道义可言,唉!现在悔之晚矣!”沈先生说着便不住唉声叹气。
“眼下倘如你当了这个团练,自然是如了贺老爷和总保的意,但是未必能如其他人的意!”
“您说的其他人是指那些外姓人么?”
“不全是,也包括本姓人,比如大龙他们,他们一家子的名声想必你也早有所闻,眼下大龙觊觎这个位子是众所周知的,你给他硬抢掉了便是跟他结了梁子,即便最终那些主事的都撑着你,甚至如总保所说,大龙因此被逐出桐丁团那你的罪过就更大了,他们那一大家子岂是好惹的?他们弄不过贺老爷,弄你总还不在话下的吧?那样一来,抛开两姓之间的争端,仅仅应付贺姓人的窝里斗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大勇点头称是。
“再回过头讲,你当了贺姓人的桐丁团练,若是姓贺还好一些,偏偏你也是个外姓人,你不跟外姓人站一块儿反而站到他们对面,你就无异于他们的叛徒,他们必恨你入骨,甚至要超过贺老爷都有可能,因为他们跟贺老爷仅仅只是一个租子的事,假如到时贺老爷手下一留情这个事就了了,以我对贺老爷的了解,以他的见识他心里不该不清楚,会不会是他故意为之,用这一招“移花接木”之计把矛头转移到你头上?”
大勇猛地感到心头一震。
沈先生又补充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也就是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亏,才痛定思痛,不得不多转几个弯去思量!”
见大勇若有所思,沈先生便劝慰:“人心似海,深不可测,咱们身处险境万事小心总是没有坏处,但愿只是我们多虑而已!”
大勇回到家中,把方才沈先生的分析又细细回想了一番,按照他的意思,应该是委婉地劝告自己不要去接这个差事,是啊!他说得何尝不是!不消说如何面对外姓人和贺姓人了,若真是着了贺秀才的道,自己在倭瓜滩便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即便走了可能也会像田七一样留下几辈子的骂名!这个浑水趟不得!想着想着便觉得疲惫不已,原来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睡得安生了。罢了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今晚先养好精神再说!
次日清晨,大勇早早起来觉得精神好多了,照例在屋门前土场上走了几趟拳活动活动手脚,然后生火煮了个倭瓜稀饭汤,喝了两碗以后打算到地里看看。
还没出门,就听到门一响,一抬头见郭来运和贺贵两人正要进来。
“大勇兄弟,这是要出门啊?”郭来运笑呵呵打招呼。
大勇点了点头:“嗯,去地里看看。”
郭来运一笑:“你把它们拾掇得再好也没用,都是在帮贺老爷家忙活呢!”
“找我有什么事吗?”大勇直截了当问道。
郭来运眼睛四下里一踅摸,很快发现了屋角里旺顺他们挑来的那几个箩筐,他装作不经意地跺了过去,拿起那柄夹钢剑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道:
“好剑!这难道便是我们倭瓜滩的尚方宝剑?看样子,大勇兄弟你这是打算走马上任了?”
大勇转身欲走:“你们有事快说,没事就请便!”
“说个笑说个笑,兄弟莫急,咱们坐下来聊,放心,耽误不了你多少活!”郭来运扔了剑,走上前来拉住他手往桌子边上扯,并把他硬按到长条凳子上。
郭来运反客为主,大勇心中不快,但也不好发作,只得半推半就坐下来,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郭来运看了看墙角那堆物件,又看了看大勇,表情有些诡异。
“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大勇两道眼神如电直刺郭来运。
“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吧!也不用遮遮掩掩的!”郭来运知道跟大勇多绕弯子也没用:“总保找你当桐丁团练这个事,你答应他了吗?”
大勇不语。
“不管你有没有答应他,我们这些穷兄弟都希望你不要去趟这个浑水!我们之前也来请过你入我们的伙,你没答应我们也没有强求,是不是?我们知道你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但你想过没?你若当了这个团练,你就是我们的敌人!而且你也不要以为贺姓人就能因此把你当成自己人!若不信贺贵可以告诉你!”说着话他冲贺贵使了个眼色。
贺贵就在边上静静站着看着他俩,得了指令便走近来冲大勇抱了抱拳道:
“我这个姓贺的其实跟你们全无两样,哪怕是在贺姓人眼里!除了一檩破屋别无长物,倒是那些外姓的光棍汉们整天跟我厮混在一块,自打加入桐丁团,兄弟们举荐我当团练后,大龙那几个二愣子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想尽办法要把我挤出去,我也不服气跟他们斗过,也找过总保,都无济于事。别说总保,就是贺秀才我看也奈何他们不得!这时候老郭他们这帮穷兄弟找我,让我不要再受那窝囊气,当时我也担心,我一个贺姓的在这个当口却跟外姓人混到了一块儿,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但等我到了这边才发现,村里人根本还是没把我当回事,是我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在那边也就只能算是条虫,在这边不能说是龙吧,起码兄弟们在一块谁也没把谁不当人!你说像我这样的还能图个什么?还不就是每天能安安生生快快活活的么!谁能让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就跟着谁,这道理没错吧?
大勇还是那个表情,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
贺贵看着没反应,以为他不信,便又加了句重话:
“大勇我敢跟你打赌,你若是到了那边,你就是第二个我你信不信?”
“莫急莫急,大勇兄弟我知道,话不多但脑子好使,是好是坏他比我们清楚。”郭来运摆手止住他。
“我知道,你们不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去当那个团练么?”大勇不动声色道。
郭来运:“你也不要光听总保的一面之词,我们拉起人马还不是因为他们先拉起了桐丁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凭什么他们可以步步紧逼?吃窝囊气的只能是我们?”
大勇:“你们知不知道四十年前倭瓜滩闹过一场杀人流血的惨剧?”
两个人一听不禁怔了一怔。
“……我听说过,我爹好像就是死在那次争斗中……”贺贵先接话道。
“那个事我们都没有经历,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郭来运打断了他:“不过我还是那句话,除了自保,我们绝不会先出手!后面会发生些什么完全取决于姓贺的!”
看他那样似乎往事不想多提,大勇便也没再往下接,立刻转移了话题:“什么团练!什么破衣卫!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倭瓜滩的村民,以后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郭来运:“这么说那个团练你可以不当?”
大勇不语。
郭来运回过头冲贺贵使了个眼色,贺贵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他。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结子摊开在桌面,里面是串得整整齐齐大约五贯铜钱。
大勇诧异:“这是干什么?”
郭来运把铜钱往大勇跟前一推:
“兄弟,我们知道总保那边你也不好回绝,所以我给你想好了,若想不为难,你只有离开这里!别的我们也帮不上,只能给你凑个盘缠,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望兄弟你不要嫌少。”
“你们这是想赶我走?”
“兄弟这个话就不对了,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这是眼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既不伤情面,又不委屈自己。”郭来运看着他嘿嘿地笑着。
大勇顿感一阵悲凉,果然如沈先生所说,人心深似海,原来只知道贺秀才那些老谋深算的人会打出这样的算盘,没想到这些跟自己一样的穷苦兄弟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也能如此精于算计,这个地方看来真是不值得再留恋了。
郭来运看他没有回应,便起身告辞:“我们也和总保一样,东西先留你这儿,你考虑考虑,我们等你回话。”
两个人说完便出了门扬长而去。
大勇看看摊开在桌上的铜钱,又看了看屋角那两个箩筐,无奈地摇头苦笑。
也就在那日的晚上,沈先生被旺顺请到了贺秀才的家中,说是贺秀才请他们吃酒。
那日回来以后,沈先生一夜没有睡着,次日上午也没有坐堂,前堂里只有慕华慕秦兄妹俩照看着。
下午刚到申时,他便迫不及待让慕华去把大勇请了过来,并让慕秦做了几个菜备了酒。
大勇本来是不想这个时候来的,见慕华急匆匆的也不知是什么事,只好跟过来了。沈先生一见到他便直接把他拉到二进屋的客堂。
见桌上酒菜已备好,大勇便摇手:
“沈先生,你总是这样客气让我以后怎么上门呢!”
“我今天必须与你一醉方休!”沈先生连连叹着气道。
大勇见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不振,便知道他必定是有什么心事。也不好推辞了,只得坐了下来。
趁着倒酒的档口他便询问道:“您昨晚没有睡好?”
“彻夜未眠!”沈先生摇头。
“为了什么事?”
“唉!我看这倭瓜滩真的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大勇一惊,这怎么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了,他这是又遇上什么事了!
沈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勇,不如我们一块离开吧!”
“先生您怎么突然有此想法?”
“我们在这里,跟他们始终也成不了同宗,即便同宗也未必同心,去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呢?”
“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请先生告知。”
“昨日,总保请我到贺老爷家,说是贺老爷请我吃酒,酒是好酒,宴不是好宴!”
“怎么啦?”
“昨日老郭他们是不是找过你?”
“是啊!他们知道了么?”
“他们找你做什么呢?”
“他们想让我离开倭瓜滩!”
“你现在果然成了矛头了,老郭怕你成为他们的敌人,贺老爷盼着你成为他们的敌人,我呢,我居然成了对付你这个矛的盾了,贺老爷他们现在把这个担子压到我的头上了,他们那意思,你这人是我带来的,外姓人的人马也是因为我才拉起来的,如果这个事我不处理好,我便是这倭瓜滩的罪人!”
“他们这不是放屁么!”从不说粗口的大勇居然爆出了一句粗口。
沈先生仰脖又喝干了一盅酒,已然有了三分醉意:
“你看,现在你跟我,两个人,没想到竟被他们给架到火上烤了,我在倭瓜滩活了四十来年了,救死扶伤与世无争,没想到今天竟然陷到这样的漩涡里!你说我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大勇也是一口喝干了杯中酒,重重地把杯子顿到桌上。
“你也是,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躲来躲去的,终究也没躲得过去!你说我们还要不要继续留在这里?”
大勇想着原本只是自己打退堂鼓,万万没想到被自己奉若神明,当作自己指路明灯的沈先生居然也心灰意冷萌生去意,原本还去意彷徨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却不料全是自作多情!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是如此便不用再多虑了。
“先生您真的想好了吗?需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大勇希望得到更确切的答复。
“昨夜想了一整夜,除了离开,别无他法!只是可惜了我这个医馆,祖辈几代的心血,我走以后倭瓜滩再无人传承了!”
“医馆到别处去还可以再开,但是倭瓜滩没有了您,我无法想象……”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个怨不得我!唉!”
爷俩喝着喝着,眼见着外面就变了天,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密布,天空似帘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翻滚的云层如千军万马气势汹汹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顷刻间倾覆而下,整个世间瞬息被囚笼般的雨雾团团笼罩。
回了家,大勇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眼望屋外大雨倾盆,人在屋内心潮澎湃。
原本觉得放弃很简单,真的要走时,反而思绪万千难以割舍,最放不下的,还是红莲。
要是走了,今生也许再不能相见,不见倒也罢了,倘如倭瓜滩从此真成为两方势力角力的杀戮场,他们父女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这样善良的人儿,怎能忍心看她深陷炼狱?如若带她一起走,无异将她父亲置于死地!像沈先生一样举家迁徙?按照老六的性格,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他那一亩三分地的,何况是今年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大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