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老六一脚踢开虚掩的院门,直直地往屋里冲去,将正在院里收衣服的红莲吓了一大跳,赶忙抱着一堆衣物跟进了屋子。
“爹啊!您怎么啦?”红莲急道。
老六一屁股坐到桌前,将桌上放着的茶壶水杯翻了个遍,摸着一个有剩水的,也不管冷热,一气灌进了嗓子眼,然后压低了嗓音道:
“你把门关上,我有话要问你!”
红莲愣了一愣,把衣服放好,关上了屋门,站到老六身前。
老六的喉头迅速地抽动了几下,虎着脸道:
“红莲我问你,你跟那个瘸子大勇是怎么回事?”
红莲心头猛地一震,愣了片刻方才回答:“爹您说的什么话呢?”
“外面人都知道了,你还跟我装什么糊涂?”
老六突然把桌子一锤,桌上的杯盘被震得东倒西歪,老六的嗓门大得吓人。
红莲又气又急:“外面人说什么了?我和他有什么啊?”
“有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老六两个眼睛憋得通红,气急败坏吼道:“你一个大姑娘家三天两头的往一个光棍汉家里跑,送这送那,还像个丫环婆子般地伺候别人,人家是你爹啊?”
红莲眼眶霎时就红了,两汪眼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咱家怎么突然就闹起黄狼子了,敢情你为了那个不相干的瘸子,把自家下蛋的鸡都给杀了,你说,你这是为了哪般?”
老六依然怒冲冲地发着飙。
红莲那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抽抽嗒嗒便哭泣起来。她想着这个事既然已经被外人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不用再瞒他爹了,于是边哭边把天保如何戏耍她,大勇如何为她打抱不平,而后大勇如何让天保报复并受伤,她如何回报大勇这个事原原本本给老六诉说了一遍。
老六听完久久没有反应,心里翻江倒海似得,这个难道是天意弄人么?照理说红莲这么做是没有错,受人之恩理当相报,可是这个事怎么就发生的这样蹊跷?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还偏偏扯上了这几个人。现在六姑婆知道了,很快这事便会在倭瓜滩传开,传到最后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故事呢!接下来我该如何应对?石头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计较?关键是丫头跟那瘸子到底是个什么进展尚不清楚,两个人有没有动心?我这个事还没跟她摊牌,这计划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正当他怔怔地坐那愣神,红莲倒是恢复了平静,反过来开始盘问他了:
“爹您得告诉我,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六姑婆上咱家干什么来了?您今天又去哪儿了?为什么回来就这样了?还有你和那石匠,鬼鬼祟祟究竟在谋划什么?”
老六还是呆呆地什么也不说,他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红莲不断的催促:“爹您倒是说话啊!事到如今你还瞒着我有什么意思?”
老六将心一横,罢了,终究是要和她摊牌的,既然到这个份上,就跟她三刀六面掰个清楚吧!于是便也从老旺发逼他让出野豁子的地开始到六姑婆给天保提亲直至他想出用招石头入赘这招来化解应对的一连串事儿对红莲和盘托出。
红莲听完惊得目瞪口呆。
没等她开口,老六先自给她开解:
“他们兄弟两个那是勾搭好的,就巴望着咱这点可怜的家产!他们那是一招里应外合的连环计,老旺发逼我把野豁子的地让给他,这是外,然后把你娶进旺顺他们家,从此以后他们家里多了一个持家的好把式,而我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是里,要不了几年,我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的田地,我这个家也就顺理成章给他们撸了去,咱们家也就此烟消云散了!红莲你说,我能眼睁睁地任由他们宰割么?”
红莲摇了摇头,气咻咻道:“就为了这样,你就可以不由分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把我当作祭品一样给牺牲了?”
“怎么能是牺牲呢?”老六不悦地辩解:“我自己闺女我能往火坑里推么?我这思前想后琢磨了多少时日!石头这人憨厚老实,你跟了他必定不会受委屈,他还能干,种地一个能顶几个,还有一门手艺,且又自愿入赘,家里也没有老人要照顾,你以后多轻松自在!即便有个傻弟弟,那也不需吃白饭,瞧那身板有的是力气,正好给咱家添了一个壮劳力,这多好啊!这事要是成了,那真是一举三得,还有比这更妥当的么?”
“你这样放不下你的地,你的家产,这样的想要一个儿子,那你可以收他当你的干儿子啊!你要钓鱼就把你亲生女儿抛出去当饵料,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我在你的心中还不如你的田地,你的房子重要么?”红莲忿忿打断他。
老六一时语塞,只得摇头叹息:“你这丫头好不懂事!你怎么就不能理解你爹的一片苦心!我这半辈子创下这点家当容易吗?”
“我不管你想怎么做,反正我就是死,也不会去跟那个石匠!”红莲止不住大放悲声。
“行,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咱家就这么败了,到时我也不活了!”老六顿足捶胸:“你知道你爹我这个人的,没有了田地我肯定活不下去,我若死了,你该满意了?日后想怎样便能怎样了!”
“……”
父女两个一个哭不休,一个气炸肺,这个事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这个时候旺顺家里亦是乱作了一团。
六姑婆把老六上门这事跟大家说了,旺顺闷闷不语,六姑婆兀自和他唠叨不停。
天保也来跟他们裹乱,盯住老夫妻俩死缠烂打地,说他为了红莲,别说当这个上门女婿,给他家做牛做马,便是要拿了他的小命去他也愿意。
旺顺心烦意乱,冲小崽子吼道:
“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我贺旺顺家兴业旺,我的子孙能给人当上门女婿么?就算你想当,要不要你还得问问人家呢!就你这熊包样还给人当牛做马,屋里屋外的活你能拎得起哪样?为了个粗笨丫头,你连命你都不要了!我算是白养了你十几年!”
天保这个窝里横哪肯轻易作罢,当下便没完没了地闹腾: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没做过也不能说我不会做!是你们不让我做而已!我就不能有我自己的想法?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么?”
六姑婆也在一边吵吵:“这个老六,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这把年岁白活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瘸子,有哪点能和咱们家比?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还有那大勇,一个外乡人,自己都喂不饱自己,还有那闲心去逗弄姑娘家!那红莲也真是,看着挺机灵,也能干这糊涂事,也就是没经过人事,不知道高低深浅啊!以后可有她的苦头吃!”
“够了,够了!别吵了!”
旺顺被这一老一少闹腾得头都要炸了,实在不想再理会这破事,皱着眉头咬着牙,起身拂袖而去。
正当他们两家闹的不可开交的当儿,有一个人却是喜不自胜乐不可支的,那人便是那石匠石头。
石头那时根本不知道他的命运转瞬之间已然起落辗转,还在想着要不了多久便能抱得美人归。想自己一个拖着油瓶的穷小子,长得五大三粗其貌不扬的,在这么个僧多粥少的穷乡僻壤,能娶上媳妇便已是奢望,未曾想还能拥有这么个如花似玉还聪慧能干的小娇娘,做梦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这样的好事,竟然毫没来由就真真切切落到自己头上了,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这几日石头整日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亢奋状态,像是喝酒喝到五分醉一般,几分清醒几分迷朦,连自家的活都没心思干了,时不时就坐着发懵抑或一个人在那傻乐,动不动搞点小酒边喝边笑,剩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琢磨该给红莲家里头弄点啥,搞得他那傻弟弟一个劲地犯嘀咕:
“哥你这几天怎么的?怎么比我还愣呢?”
这天石头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坐着,猛地想到一个事来。前段时间老六来找他的时候曾经提到过想要他们兄弟俩帮他一起去十里外的野豁子刨荒地,眼下离插秧种稻的时间也近了,怎么倒也没声响了?错过了这个季,可又得着着实实等上一年,难道有什么变数不成?想着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眼看这天鹅肉就要到嘴里了,可不能做梦挖到金元宝,空欢喜一场!还是主动去问问,也显得自己诚心诚意不是!
趁着快到饭点,石头紧赶着上贺老鬼家买了点熟肉,再到长松老汉那里打了一斤米酒,这可真是勒紧了裤腰带硬着头皮下的手,搞不好哥俩个把月的口粮就没了,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眼下什么事也没有这个来的重要,哪怕是一个月不吃饭!
家里他是想去又不敢去了,红莲那小丫头招人是真招人,真想多看几眼,但是再低下头看看自己憨头憨脑的样,保不定是费力不讨好还遭人嫌弃,料那老六这会儿也不会在家,还是上他们家地里去吧!
石头一手酒一手肉晃荡晃荡来找老六。
老六果真在地里忙活着,眼角余光瞥见石头来了,心里便有些着慌,眼神躲闪着故意装着没看见。
石头见到了人,便也不着忙了,就在一旁静静等着老六忙完手头的活,然后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六叔!”
“咦,石头,你怎么来了?”老六抬起头故作惊讶。
石头扬了扬手里的酒肉:“饿了吧六叔?我把午饭给您拿来了!有肉还有米酒,您赶紧洗洗手上来整两口垫垫肚子!”
这小子可真舍得下本啊!老六心说,我这眼光还真没挑错人,可惜自己那丫头愣是不识好歹,眼下这肉啊酒啊送来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难啊!
经不住石头一再相请,老六只得从泥水里拔出脚来,在旁边沟渠里洗了洗,到田埂上寻了个干净地方跟石头两个席地坐了下来。
石头东西带得挺齐全,一块油纸铺在地上,一碗油汪汪香喷喷的猪头肉,一碟盐豆子、几个尚且热乎的馒头一样样搁上去,又拿了个碗,从小罐里倒了满满一碗米酒,两个手端着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毕竟是米酒,醇香四溢,比那倭瓜酒的味道不知要好了多少,老六的口水往肚里压了好几回,心里早已是端不定了,嘴上还在客套:
“你看你,怎么那样客气?午饭好歹填巴一下得了,你看你给搞得比过年还丰盛!”
石头只是嘿嘿地笑:“六叔,我也不会客气,只请您不嫌弃!”
老六半推半就接了这碗酒,心里却又感到过意不去,只好没话找话的化解尴尬:
“你也来,石头,咱爷俩一块喝!”
石头想客气,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索性也就不客气了,再拿了个碗给自己也倒上酒,但也没敢多倒,想就这么点酒怎么也得让人家喝高兴了,自己肚里这馋虫能压还得硬压下去。
两个人喝着酒吃着肉,时不时你来我往的:
“请!”
“叔您请!”
“喝着!”
“好,喝着!”
“……”
爷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干聊着,要么是恩恩啊啊的语气词,要么是不着边际的废话,怎么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
两人心里都着急。石头想着得怎么开口询问事情的进展,老六以为石头来找他一准是心急要讨回音,可家里这边还僵持着呢,怎么跟他说才好。
还是石头先打开话头:
“六叔,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要趁着今年插秧种稻子前,去野豁子把您几年前没刨成的那块地给刨了,我一直记着,我们哥俩随时等着您召唤呢!”
一说起这个,老六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块,那个疼啊!你看看人家这诚意,要不是那不懂事的丫头,说不定地都刨完了!而且他还知道,那老旺发还真带着家里人在那边就刨上了,几天前他还不放心地悄悄过去看了看,别说老旺发还真是要脸面的人,硬是没有碰他原来刨过的地,这几天雨水足,人家刨的田里水都蓄上了,说不准还真能种成庄稼!唉,这事现今真是有苦说不出!
看着老六呆呆无语,石头也不知道该继续追问,还是就此打住,看老六这模样应该是有难言之隐,但要是就此作罢,这一顿酒肉就算白打发了,这可是哥俩个把月的口粮啊。
老六其实心里也是有数的,不用动脑子也知道石头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放下酒碗,拍了拍石头的肩膀:
“石头,你是个有情义的实在人,六叔感谢你,我没看错人!眼下家里有些事没搁平,今年错过就错过吧,来日方长,容叔我先把家里事情给了了。”
石头噏动几下嘴唇欲言又止。
但是不说他又不甘心,如此反复做了几个势,到底还是把心里的疑虑给说了:
“是不是,红莲……她不肯?”
“……过些时日,六叔再找你。”老六不置可否。
吃罢饭,石头回到家里,挥之不去的还是这事。这顿酒肉没起上什么作用,老六临了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但也不能说是白搭,看起来老六对自己这些时日的表现还算是满意的,毕竟自己付出的也不少了,但是老六终究只能代表老六他自己,想来总该是自己做得还不够,没有能够打动红莲,也是,自己送的那些东西,干的那些活儿,对于红莲来说,似乎都是不太相干的,嗯,该多合计合计,要做些能够让红莲开心的、喜欢的事儿。
就当石头还在那绞尽脑汁、费劲巴力想着如何讨好红莲的当儿,红莲跟老六却又再次较上劲了。
石头走后,老六就没心思再干活了,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该就这么放弃了,离插秧还有几天,刨荒那个事估摸着兴许还来得及,况且人家都上门来主动请缨了,这心意,这人品,上哪儿找去?于是他便收了家伙,洗洗回了家。
一回家,发现红莲并不在家,屋前屋后转了一圈都没找见人,老六想了一想,心头的怒火又腾地烧了起来,难不成是又上那瘸子家去了?这丫头怎么那样作贱呢?眼皮子前的好货不要偏偏要挑那人嫌鬼不要的次等货,还是送上门去的!
他在屋里连灌了好几口倭瓜酒,火气终究难以消弭,又怒冲冲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在屋角农具堆里扒拉一番,擎了一柄三个尖儿六尺长的草叉子恶狠狠地寻出门去了。到得大勇的屋门口,本预备趁着酒劲直接闯进门去,转念一想倘如红莲不在,或者屋里有旺顺家或沈先生家的人那可就难堪了!于是便强按怒火躲到屋角隐蔽处提起耳朵细细听里面的动静。
就这么一听,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果不其然红莲在屋里呢!没听到大勇说话,尽听到她的声音,还时不时在那嘻嘻地笑!老子心里头油煎火燎的,你倒在那逍遥快活!老六再也按捺不住,嚯地起身,冲着屋里大吼了一声:
“红莲,你给我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一个健步蹿到门前一脚踹了过去,门本就是虚掩的,老六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栽进屋里,差点摔个狗啃泥。
“啊——”屋里的人吓出一声尖厉的惊叫。
老六好容易立住了身子,抬起手里的草叉子一抖,指着红莲声嘶力竭吼道:
“你个不知羞耻的混账东西,我今天要清理门户!”
红莲禁不住浑身颤栗,连连往后退缩。
大勇倏地将身体移到床沿,一把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护到身后:
“六叔,您这是干什么?”
“没你的事,你给我一边去!”
老六青筋暴突、双目赤红,拿着叉子的手颤抖不已。
“爹,你疯了吗?”
红莲紧紧抓着大勇的衣襟直往后面躲,边躲边哭喊。
“我,我今天要与你这不肖子孙同归于尽!”老六咬牙切齿喊着,作势便要扑上去。
大勇生怕老六真伤着红莲,情急之下抓起脚下一个竹笸箩冲老六的草叉子挥了过去。老六猝不及防,叉子倏地脱手飞出,扑棱棱扎到窗棂子上,自己也被带着摔出,跌了个仰八叉。
“对,对不起,六叔,没伤着吧?”
大勇情知不妙,但又不能下地,只能坐那干着急。
“好小子,好啊……你还敢动手打我!”老六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气得语无伦次。
“六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伤着红莲!”大勇急切又无奈地辩解。
红莲赶忙扑过去扶老六。
“滚开!”老六恶狠狠一把推开她,顾自爬了起来:“走,快给我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
几个人正闹得一团糟的时候,屋外有人进来。没想正是旺顺家的那位,六姑婆!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六姑婆其实也在屋外听了一会了,看差不多才进的门,即便如此依然是一脸惊诧。
老六又羞又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一把扯了红莲就走,连草叉子也没顾上拿。
六姑婆目送着父女两个走远,眼前的情形总算是让她把这个事给理明白了,大勇和红莲的事老六先前是不知情的,但是她又不禁纳闷,那他老六口中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