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这个时候,黄梅雨还没来,天气是一天热似一天。
没有雨,村边人工挖的小河浜子和田间的沟渠蓄不上水,这时候倭瓜滩的人就要着急了,水稻的育种是需要在水田里进行的。把种子播到育秧的水田里,约莫等待个把月的样子,到黄梅雨来的时候,待秧苗长成近尺把高,即可拔出来插到水稻田里,经过一个黄梅时节的雨水浇灌,水稻就能把根扎牢靠,但如果秧苗长得不好,即便黄梅时雨水充沛,也别指望水稻能有好收成。
可让人头疼的是倭瓜滩这块的天气受到百里外海洋的影响,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经常是该要下雨它不下,不要下的时候却泛滥,所以每年一到这时节,倭瓜滩人对于雨水的期盼往往胜过于粮食和土地,他们都清楚没有雨水,粮食和土地就都是空中楼阁。其中尤为甚之的则非贺老六莫属。
老六每到这时节,便是每天扛着把铁锨在自己的秧苗地四周和田里的沟渠边绕着圈转悠,不停地这边开缺口,那边堵漏洞,不是引水就是保水,还要担心天会不会下雨、雨量够是不够,邻里之间为了各自利益各种龃龉不断,他说你断了他的源啦,你说他截了你的流啦云云,每日里真是忙到焦心烂肺。
今年的老六依然如此,不同的是今年他的心情特别的舒坦,再没有焦心烂肺,因为今年老天帮忙,雨水居然特别丰沛,隔三岔五下场雨,再加上他天天在地头转悠,引水保水做的好,他家的秧苗田里始终是一汪清波,看得老六整日里乐呵呵喜孜孜,还有什么能比这个事更令他高兴呢?尽管时不时三邻五舍的仍旧要为了田间灌水问题发生些小摩小擦,却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这日老六刚刚清理完自家的田垄沟,预备坐下来歇一歇喘口气,冷丁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这边过来,那一截子晃荡晃荡的空袖子,仿佛是弥勒佛的乾坤袋一般可以收走世间的一切,包括老六的好心情。
没错,从远处走来的正是令老六耿耿于怀的老倔头旺发老汉,不用说,一定是来找自己的。此刻的老六好比在一餐美味佳肴中吃到了一只苍蝇,又好比从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里一下子坠落到严寒刺骨的凛冬。
老旺发倒是特别的热情,兴高采烈地老远就招呼开了:
“老六啊!你就没有个歇一歇的时刻么?年岁也不小了,可不能太过操劳啊!”
老六心里嘟囔:废话么不是,我要是家里干活的人跟你家一般多,我比谁都闲!谁还能有福不会享!到了嘴上变成了:
“没干啥,只是随便转转看看,闲着也是闲着!”
说话间老旺发就到了跟前了,这回老六不再像前次一般客气,也不让座,也没敬茶。
老旺发倒也没见外,四下里踅摸一圈,仔细看了看老六的水田,连连点头:
“啧啧,这挡水坎,这水渠,活干的真细致,一分力气一分活啊!你这手好把式真不是乱盖的!”
尽管这些不用老旺发讲老六也清楚,但一番恭维话还是稍稍地让他心里多了一丝宽慰,毕竟抬手不打笑脸人,语气也比之前缓和了一些:
“论把式怎么也不能和您比!我才哪儿到哪儿啊?”
老六冲他一挑大拇哥:“我还是这句话,在倭瓜滩,种地把式你老六轮不上头把交椅,谁服我也不能服!”
好言好语神仙也受用,这话让老六听了也不禁美滋滋,但一闪念心便猛地一激灵:
这老家伙迷魂汤灌得一道一道的,一不小心便要着了他的道,还得稳住啊!稳住!
老旺发见他没搭言,便顾自说起来:
“今年这雨水好,秧苗看来错不了,倘如黄梅节再多下点雨,今年的收成八成便是保住了!”
“旺发叔话说早了吧!”老六赶忙截住他话头:“这一季的稻子还没开头呢,风调雨顺这个事在咱们这地界上以您老这年岁见过几回?反正我是没见过,还是悠着点,可别竹篓子焯水,空欢喜了!”
老旺发低了头跟腔:“倒也是,虽说心里是这个盼头,但又不敢盼,就怕又是一场空!”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都莫名的低落起来,这大约是倭瓜滩这些庄稼人心里共同的痛处,不提倒也罢,一提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沉默了一会,老旺发叹了口气:
“唉,你还好,家里吃饭的嘴少,好歹也能糊得住,像我这样,能不愁么?”
到底是绕到正题上来了,老六心道,怎么提防都没用,你给他带哪条道他都能给你绕回来,算了,不盘算了,该来的终究要来啊!
老旺发瞄了瞄他的脸,抬手指了一下远处野豁子那方向: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你合计的怎么样了?”
“哪个事?”老六故作糊涂。
“就野豁子那荒地那个事啊!你怎忘啦?”老旺发刚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
“那个事啊!我还以为你就随口一说,哪里知道你是来真的!”老六一拍脑瓜。
老旺发不悦:“那怎么能随口一说呢!我可是正正经经找你商议的呢!”
老六摇了摇头:“那个地方,真不合适,不是我吓唬你旺发叔,要能搞得起我也不会半道子就撂了!”
老旺发的口气逐渐转硬:“老六啊,能不能搞得起这个事先不论,即便是白忙一场这也是我自找的,我一样都感激你,我来找你商议,那是我敬你在先,说到底了那个地方也没写着谁的名姓,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它就是一块荒地!我如若蛮横,不跟谁招呼,谁又能奈我何?”
哟,来硬的了!老六有些许着慌,也是啊,那就是一块荒地,不是你老六的自留地,他要硬来你能怎样?
看老六有些不知所措,老旺发反倒是语气又转软,他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老六,咱倭瓜滩姓贺的都是一根藤上结下来的瓜,同宗同门的咱谁也别为难谁!我话重了点,也就是心里着急,你看,往年育出来的稻秧子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不够,可眼下这天帮忙,我就想趁着今年秧子长得旺,可以下些到那荒地里去,管它有没有收成,就算不去下,多余出来的那些也就只能扔了,太可惜,你说是不是?”
老六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看来是挡不住了啊!老家伙看似已经打定主意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老旺发看他没什么反应,便拱手打了个揖:
“我田里还放着水呢,我就先回去忙了,时节不等人,老六还请你打紧着思量,过几日我再来讨回话,先告辞了。”
打老旺发撂下这几句话走了以后,老六的心情就再也没好过。不光是心情不好,脑子也不好使了,颠来倒去的这点事在脑海里折腾就是扔不掉,在家里茶饭不香,在地里心不在焉。
老六这人还有个特别不好的毛病,你郁闷归郁闷吧!你别迁怒于人,但老六他不,一遇到事,若是想不出对应之法,他就爱钻牛角尖,爱寻根到底的琢磨,然后吧,怨天怨地怨自己,怨老天对他不公,怨祖宗没有庇佑,怨自己懦弱无能,怨家里没人帮衬,害自己势单力孤被人挤兑遭人欺凌;迁怒归迁怒吧!他又没胆量去招惹别人,好吗家里面就遭了殃,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简直把自家女娃红莲也快给逼疯了。
红莲眼见着这几天老爹在家铁青着脸时而摔锅打碗、轰鸡骂狗,又时而唉声叹气蔫头耷脑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也不说,她心里是真着急,又使不上劲,只得干活做事处处加了小心,过得心惊胆战的,一连好几天门都没敢出,生怕让她爹逮到点茬子就没完没了。
这日午后,老六竟破天荒没下地,一个人拉了一把竹靠椅坐在堂屋里背对着家门喝倭瓜酒,红莲正在院子里仔仔细细的伺候牲畜活物,院子门敞开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门口四下里细细打量一番,而后敲了敲榆木板做的院子门:
“有人在家吗?”
红莲抬头一瞧,不禁一愣,咦,这人怎么能上咱家来了?只见院门口站了一个穿一身洗的发白的蓝布短裙袄,个头不高满脸堆着笑的老太太,手里还拎了两个大纸包,一个褐色瓦罐,这人正是村里的最高级别主事人之一——总保旺顺家里的,人称六姑婆的是也。
没等红莲起身开口,六姑婆就冲她呵呵地笑着点头打招呼:
“哎呀,丫头在家呢!正忙着呢!啧啧,看看这院子,打理得是真地道啊!”
红莲这才搭上话:“是六姑婆啊,不知道您来家,到处乱七八糟的没收拾呢!”
“这院收拾得还不够啊!这丫头,真真手也巧心也灵!啧啧……爹在屋里吗?”六姑婆一个劲地乐着。
红莲点头:“在呢,今天吃了饭就没下地,在堂屋里坐着呢,您请屋里坐吧!”
六姑婆脸上有些许诧异:“我刚刚到地里找了一圈了,我以为你爹在地里呢,以你爹的脾性还能有啥事能让他不下地?还真是破天荒哩!”
“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怎么了,犯脾气呢!您找他有事啊?”红莲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寻思:村里人都知道,六姑婆上门,还能有啥事,难不成要给我保媒拉纤?
六姑婆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依然笑眉笑眼地,抬手扬了扬手里的瓦罐什物:
“哦,也没啥事,家里弄了点倭瓜酒,送些给你爹喝着玩。”
“您太客气了,那您到屋里坐吧!”红莲走到她跟前给她引路。
六姑婆一路跟着她踩着碎石的小径往屋里走,一路将两个眼睛往院子里到处踅摸,恨不能将院子里的东西都装进自己的眼眶里带回去。
进了门,两人发现老六背对大门已然睡着了,斜躺在竹椅上手里提留着酒瓶子大张着嘴发出牛叫唤一般的鼾声。
红莲上去推了他两把:“爹,醒醒,六姑婆来找你了!”
老六被强行推醒,一脸不痛快,醉眼迷蒙地嘟囔:
“你干什么?什么婆?”
“老侄倌儿,是我呀!不好意思啊,吵了你的午觉了!”六姑婆笑得眉眼鼻子揪成了一个团。
老六睁眼一瞧,当即酒醒了一半,心道这才几天,老旺发这老家伙,把她家弟媳妇也给搬来了,真是步步紧逼啊。
没等老六搭腔,六姑婆乐呵着揶揄:
“怎么?老侄倌儿,老太婆冒然上门,惊着你了?”
“哪里哪里,六姑婆,不知道是哪阵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老六慌里慌张起了身,整饬衣襟:“快请坐,请坐,红莲,赶紧给六姑婆倒茶!”
“不忙不忙!”六姑婆乐呵呵把手上东西一样样齐齐码在桌子上:“老六你可不要推辞,家里弄了点倭瓜酒,我们当家的让拿些给你喝着玩,另外拿了几尺粗布,自己家纺的,上柳老板家新染的色,给红莲丫头做件衣裳。”
老六急忙上前拦阻:“六姑婆,这可使不得!哪有老辈给小辈送礼的道理!叫我如何受得起?”
“老六你话重了,这哪叫礼啊?都是自己家弄的不上台面的东西!”六姑婆故意拉下脸来。
老六不会客套,不知道怎么推辞该说什么好,一张脸憋得通红随口乱语:
“那,那什么东西我也无功不受禄啊!”
“什么功啊禄的!庄户人家,芝麻来油盐去的,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六姑婆宽慰他。
老六一时无言以对。
说话间红莲从灶上送来热水给六姑婆倒上杯茶,招呼她落座喝茶。
六姑婆乐得合不拢嘴,一迭连声地夸赞红莲:
“老六你看看你多有福气,你家这个丫头,真的是一尊宝哇!长得水灵不说,看这家里操持的!我打进了你们家的院门,我是挪不开眼迈不开腿,倭瓜滩谁家的院子有这样的生气!这分明就是一个百宝园哩!”
老六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正揣测着老太婆是不是来帮旺发讨回话的还是给旺发当说客的,一会他该怎么应付这场面,所以这会六姑婆说的这些开场白的恭维话他也听不进几句去,只是嗯嗯啊啊的胡乱搭腔。
六姑婆看他心不在焉的,再联想他这样一个歇不住的劳碌命大白天居然破天荒的在家里喝大酒睡大觉,就知道他心里有事,而且事还不小,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六,看你这样心里有事?”
“没,没,哪有的事!”老六忙摆手推脱。
“没事最好,倘如有事,看得起你六姑婆就跟我说说,没准我能给帮上点小忙!”六姑婆继续试探。
老六心里也疑惑了,你这是当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实在是摸不着你的底啊!于是便也试探着抛了一句:
“您老,今天找我是……”
六姑婆眼神骨碌碌转了一圈,没开言。
老六愣了一愣,而后冲红莲挥一挥手道:
“红莲,你给摘点黄瓜茄子,青菜豆角啥的给六姑婆装上……还有酿的那豆酱,味道还行,拿些给你旺顺爷爷下酒。”
六姑婆目送待红莲出了门,那眼神兀自拔不出来,那一股子喜爱之情盛满在脸上每一道褶子里头。
老六看在眼里不免暗自寻思,这不对啊!看老太太那神情样貌,似乎和老旺发那事没有瓜葛,这一贯爱保媒拉纤的主,莫非是打咱家女娃的主意了?
一想到这头,老六心头更是着慌,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兄弟俩可真歹毒,这是一招里应外合的连环计啊!一里一外横竖要把我这份可怜的家业给榨干抠尽了,这要得逞我贺老六这辈就算到头了,这怎么得了?这是天塌下来的事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红莲在院里看到老六把六姑婆送出了门,便走上去把装好了物件的篮子递过去,六姑婆也是客套了一番,红莲趁此时偷眼瞧他爹几眼,看他神情很不自然,脸色有些发白,便预感到老太太上门对他们家应该是没有什么好事。
转眼到了吃晚饭的点,红莲来喊老六,见他无精打采的,面朝门外坐在门墩子上一动不动,夜色弥漫进来,笼罩住他那瘦削的背影,让红莲感到一丝心疼。
任红莲喊了几声,老六兀自不动,于是便在他身边蹲下,关切的问道:
“爹,今天六姑婆来找您是什么事啊?”
老六不说话,红莲看他眼眶子竟有些泛红,心下也有些急了,接连问了几声。
老六突然就搂了红莲的肩膀,摸着她的头,用低沉的嗓音低低地吼了一句:
“没事,谁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老六在吼出这句的时候,是经过千思万虑的,他暂时不想让红莲知道这些破事,不想让自己孩子去操那份忧心,他决定照自己之前拟定的计划进行,为了不让老旺发兄弟人地两得,为了保住自家家业,也为了红莲日后不必看别人家的脸色,必须得破了他们里应外合的连环计!让那老旺发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去!让他贺天保那小痞子懒蛤蟆瞎琢磨天鹅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