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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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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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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记》上卷《内斗》》连载

第二章 故事,从这两人开始

在以种庄稼为生的庄户人眼里头,最金贵的是什么?不消多说那自然是土地和食粮。没有食粮,人啊牲畜啊都不得活,没有土地,则没有地方去种庄稼收食粮。这样的道理倭瓜滩人岂有不懂的?但这两样再硬,若跟性命比较起来恐怕没人敢捶着胸脯子认这个理吧?可不,还真有!倭瓜滩人哪个不知道呢,其他人不敢说,那两个人谁不服怕都不成!

老旺发每天日常生活的中心便是位于村东头自家那十来亩田垄。

鸡叫头遍,天色方蒙蒙亮,他便起床随便呼噜一口热汤,披上褂子,扛上镢头,拎一个油黑发亮、缺了口的陶土茶水罐下了地,整个日里头,他总是不停的在忙活,即便是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活计,扒拉扒拉土块、摩挲摩挲禾苗,然后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前的动作,他也是乐此不疲。要论对于这块土地的执念,在整个倭瓜滩,除了贺老六能和他相提并论,无人能出其右。

贺老六的家在村西面,他家的田也在村西头。

他家人少,田也自然少,只有二三亩左右。按照老六的初衷,他是希望越多越好,哪怕他根本种不了。只是祖上也就这么点福分,半点由不得他,能留给他仨瓜两枣已是不易。年轻时的老六也曾不认命的想要去远离村子的野地里拓荒,倒是也的确给他刨了一方田地出来,奈何离着自己的村子和祖田实在太远,他老六一个人势单力孤,顾此失彼,最终只得作罢。以后的很多时候老六会对着田垄一个人发呆,然后愤愤的骂一句:

“祖上无眼,为什么没给我留个把带把儿的?”

老旺发在倭瓜滩绝对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在村中贺姓氏族里和他年龄相近的已然没有几个,似他这般家里头人丁兴旺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他的堂弟旺顺又是村里的总保,再加上老旺发本人脾气暴躁,性子崛强,没理也要争三分,动不动就操家伙玩命,因此逢人必让他几分。几十年下来老旺发逐渐成为自己家族乃至在整个倭瓜滩都是说一不二、吐口唾沫便成钉的老祖宗般的存在,好在他一心执着于自己的田地,对村里其它人或事操心极少,否则不知有多少人要看他脸色受他欺辱。

老旺发家中四代同堂,现有十几口人,老太婆尚在,两个女儿一个远嫁百里外海边的沙家铺,一个就嫁在本村贺秀才家,两个儿子也已届中年,孙男孙女大大小小七八个,最大的已经娶妻生子,小的还在满地乱爬和泥巴。

说起老旺发的两个儿子大米和细米,从小笼罩在老爹那彪悍的阴影之下,完全没有活出自己的样来。细米还好一点,平日里不声不响,真遇上事偶尔还能有个自己的主意,逼急了也能撂一下蹶子,老大贺大米那可完全就是罐泥糊糊,嗫嗫嚅嚅连句整话都没有,性子慢得能把老旺发逼出三味真火来,平日里走道都是偏着身子蹑着足无声无息的,眼皮子成天耷拉着,眼神瞄着地藏王菩萨,也没几个人看到过他眼珠子长什么样,见着老旺发就跟见着鬼一样,老远就出溜了,几乎不跟他打照面。

年轻的时候老旺发对家里人的要求也是极其严苛,每日必逼着两个儿子和他一起下地劳作。家里的女人们必须完全按照他的规划,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必须做到什么程度,比如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就是忙时吃干也有讲究,小忙时一日早晚两餐必须喝稀,中午才能真正吃干的;煮粥放多少米,多少水,用多少柴火,那都必须按部就班,一点马虎不得,如若不然,轻则严词呵斥,重则棍棒加身。

家里不管多少人在,成日里安静得仿似没有人一般,一遇小孩哭闹,儿孙媳妇们便如临大敌,瞬间各种软硬手段将声响硬生生平息,要等到老旺发那犀利的眼神扫射过来,那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好在老旺发年岁越大对于自己的田地越发痴迷,到最后恨不能吃住都在地里,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儿孙们大了以后,地里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么点田地也没有那么多活可以干了,老旺发也逐渐的对其他人的管教稍稍放松,家里这才逐渐生发出一些人声笑语的烟火气息来。

贺老六的家是倭瓜滩最好认的。

一眼望过去是几面绿色的墙,在倭瓜滩一大片灰乎乎的土坯墙里面着实令人眼前一亮。他家其实也是土坯墙,跟别人家是一样的,只不过墙面上爬满了多年生的藤萝。尽管因为缺水,叶子略显枯黄稀疏,但从盘根错节、紧密缠绕的虬枝可以看出,它们正可着劲长呢!

前后院落的边边角角都茂密生长着一丛一丛的花啊草啊,青的黄的叶子里缀着些五颜六色的大花小朵;南墙根前沿罗列着一两排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树,刺槐、白杨、泡桐,还有几棵大约是梨、桃、枣之类的果树;树下还开辟了两三畦的瓜果菜蔬。你不得不佩服这世间蓬勃生息的力量,再枯竭的泥土里总也能长出一些崛强的有生命的东西来,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有花有叶有茎有藤,这在赤贫的倭瓜滩仿佛可以算作世外桃源了。

一看这光景,便会觉出这家应该有个能干的内当家。而真正的内当家——贺老六的老婆早已不幸亡故,如老六日间常常叹息的,尚未来得及给老六留下个把能帮助老六开疆拓土光宗耀祖的男丁。眼下家里面是由独女红莲一手操持。

红莲年方十八,正是蓬勃的年华。黑里透红的皮肤、颀长壮健的身姿处处焕发着如同院子里花花草草一般茁壮旺盛的活力。她红扑扑的脸颊上两颗鲜活透亮的大黑眸子,时不时绽放的嘴角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和村子里那些萎靡不振、面黄肌瘦的老女人吃的不是同一块地头的馍馍米饭,喝的不是同一口水井里的水。

红莲不光长得精巧伶俐,手也是巧头脑也是活络。村里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也未见得能把这些花草树木种养得如此灵醒。不仅于此,家里鸡鸭鹅、山羊兔子这些个活物也是养了不少,里里外外叽叽喳喳、咿咿呀呀一片欢腾,红莲手脚不沾地地出来进去,四下里都忙活着她婀娜矫捷的身影。

家里面有了这样一个坚实的后盾,难怪贺老六可以整日整夜扑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要知道他可不似老旺发家里那般人丁兴旺,干活的人一抓一大把。

老六这个人,也有着老旺发一般的执着和崛强,但他却不似老头那般独断和霸道,对于家庭他没有太强的控制欲,目前这个状况他也算知足,家里面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况且他知道即便他自己亲力亲为,也未必能做到像红莲一般井井有条,搞不好就得像十来年前开荒一样,顾了头难顾腚,两下里都没落好。

眼下让他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也就是无力突破三亩地窠臼这个事了,突不破的原因也很明了,就是缺个强有力的帮手,红莲再能干毕竟是个女流,能把家里这一大摊子搞那样明白已经很不易了,种地要靠的还是男人。

那一日老六正埋着头给麦子壅根。

干硬的土太难下锹,就是先用镐头把头层土刨松了,一脚下去花上吃奶的气力也铲不到底,他正咬牙切齿出着狠劲下锹,豆大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糊得满头满脸,两个眼睛被咸咸的汗水渍得生疼,他只得停下来用力眨巴着眼睛缓解疼痛。

透过迷迷糊糊的视线,他看见一个人影晃晃悠悠从远处正向他走来。不用细看,从那人左边晃荡的空荡荡的衣袖就能觉出,是老旺发。

老六平日里与老旺发交往并不多,一般也就是在一年两次的祭祀或者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在一块照个面,即使照面也几乎没有交流,私底下的往来那更是无从谈起了,因此他也吃不准老头到这块是不是来找他的。

年近耄耋的老旺发身体硬朗,身姿依然挺拔,步伐还是挺矫健的,左手因为缺了个手掌,习惯性的用衣袖遮着,走起路一个空袖子前后甩来甩去,所以看上去整个人有点晃晃悠悠的,任谁老远就能认出他来,至于这个断掌的来历,从没听他说起,也没人敢问他。

“老六啊,你这眼睛怎么啦?”

正当老六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用沾满泥土的手抹着眼皮的当间,老旺发那沙哑的嗓音先开了腔。

“唉唉,旺发叔啊!”按照辈分,老旺发是叔父辈的,礼数必须周到,老六忙不迭应声:“眼睛没啥,让汗水给渍了,您老怎么来啦?”

“哦,没事,路过,瞧见你在弄眼睛,看看要不要帮下忙?”

这能没事?挤个眼睛你大老远能瞧得见?这不睁眼说瞎话么!老六心里嘀咕,脸上还是挤出丝笑容来:

“不用不用,多谢旺发叔关照。”

“没事就好,那我就回头了。”老旺发嘴上说着,人却纹丝没动。

这肯定有事啊!老六也不想再掖着了:

“旺发叔,咱爷俩平日见面也不多,既然来了,咱就将就坐坐喝口水呗!”

这个台阶还不错,老旺发赶忙就坡下驴,挨着老六不远在田埂上找了块地,伸出空袖子下意识的掸了掸,其实啥也没掸着,一屁股坐下了。

老六从手边的茶水罐里倒了一碗水出来,用仅有的一个碗,递给老旺发:

“旺发叔,只有这一个碗,您老将就喝!”

老旺发忙推辞:“不用不用,我不渴,坐坐就走,倭瓜滩的水金贵,留着你们干活的人喝。”

老六也是不会客气的人,顺手就把水倒回茶罐,把碗搁地上了。

老旺发略迟疑一下,心说你这也太实在了吧,随便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又怕被老六看出,只能把眼睛望向别处,抬手指指庄稼地:

“老六,论起种庄稼,你是倭瓜滩头把好手,谁要不服我都不答应!”

“哪里哪里,在您老跟前,还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到底是要唱哪出呢?老六心里一个劲的琢磨,这没话找话的,说的人浑身不自在,老旺发性如烈火的人今天怎么就这般沉得住气呢?

“老六啊,你这庄稼种那么好,家里也就两口人,三亩地的粮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老旺发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看贺老六一眼,仿似在对着别人说话。

老六心里一下闹腾开了,怎么地?惦记上我这三亩地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旺发这会儿别过头来,看着一脸茫然的老六,突然长叹了一声:

“唉,老六你也知道,我这个家里,吃饭的嘴巴太多了,十几口子人,张嘴就要吃,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啦!”

贺老六迅速地理了一下思路,做出几个判断,这是要借粮吗?还是要借田地?还有别的意思吗?这话里话外的光景能想到的无非也就这几条。

“您老家的地在倭瓜滩也算不少了,也没几家多过您了。”

“就这十来亩薄田,还成年的不是旱就是涝,任你怎么折腾,也糊不了十几张嘴哇!”

老六心里嘀咕,你十来亩田地的大户还来我们这小打小闹的人面前叹苦经,难不成大水缸还羡慕人家小水瓢子?真是越有越不知足!嘴上却只能顺着老旺发的话头帮他圆场:

“倭瓜滩这个土实在太枯,庄稼的确不好种,我家人虽少,也就勉强糊个口,旺发叔您老家里人口也是多,也不容易!”

老旺发又长叹一声:“要是能再多几垄地就好了!”

“您老的亲家公贺老爷家不是底子挺厚实的么,村里佃户们租的几乎都是他家的地,您何不跟他讨个主意?哪怕租他的也行啊!”

老旺发摇摇头:“早打过这主意了,你扳指头数数咱们倭瓜滩那些外姓人,有几个祖上留下田产的?还不都是租的!倭瓜滩土虽枯,能种粮食的也就这点地面,你还能生从他们手里去抢?人家也得吃饭,抢人家饭碗那还不跟你玩命?”

“这个倒也是,没有地面,任谁也没门道!当年我不是还想着去开荒拓地的么,如果家里头丰衣足食的,谁愿意去受那个罪哇!”

说到开荒,老旺发仿佛倏地眼中一亮。

“对了老六,你当年在野豁子那块确也是刨出了几垄田来的,怎么后来就作罢了呢?”

“没办法,家中里里外外就我一人,管了家里,管不得那头,最后只能先顾着祖业。”

“你看老六,咱爷俩也不是外人,你当年刨出来的那地,现在也是荒着,反正你一时半会也顾不了,咱商议一下,能否照顾你叔我一下,让我去接着刨,我家里有人,也不怕苦,好歹能让家里人都吃上饭,叔定感激不尽!”

终于亮明来意了,原来是惦记上那些个地来了!这可真是戳着了老六心里的痛处,人家人多势众,明摆着欺负咱家里头没人啊!老六心里不免一阵酸楚,可这又能怎么办呢?野豁子里那块地也没有写着你贺老六的名字,那就是块无主的荒地!人家好赖还来跟你商量,就是一声不吭占了去你老六又能说点啥?

老六心里明明不舍得紧,嘴上也不能认,只好含糊其辞:

“旺发叔,那块地离咱村太远,土比咱村的还硬,不好刨,附近也没有水源,种庄稼,太难!”

老旺发看他没应承,但也没发难,自己估摸这事八成是没跑了,赶忙拍拍屁股站起来,右手往左边空袖子上一搭摇了几下,算是作了个揖:

“没办法,叔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孙们挨饿哪,咱们种庄稼的就是受苦受罪这个命,改天你有空带我去那地方看看,叔全家感恩戴德,念你一辈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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