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云海—往事如潮
“搞图形发生器,不是为你,不是为他,是为国家的需要!”
一、都图个啥啊
星汉逶迤,骐山还在沉睡中。朦胧的夜色下,起伏的山脊只是一道剪影。从峡谷深处,山岚携带着清冽的寒气,沿着微电子院厂区的道路,轻轻地向萧云海吹来。道路两侧是一排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当萧云海走到计算机研究所外的一棵白杨树下时,他停下缓缓的脚步,伸出手来慢慢地抚摸起这颗树。
当他仰起头,抬眼观望直插云天的巍峨树冠时,随着山风从树枝上漂落下来的积雪,淅淅沥沥地飘落在他的脸上,霎时化成一粒粒水露,在路灯的映射下,仿佛是一粒粒晶莹的珍珠。萧云海的心,还一直在流泪。
接连数日,萧云海都夜不能寐。他一直沉溺在失去亲爱战友的悲痛中,多年来形成的生物钟节奏似乎也一下子被打乱了。
萧云海抚摸着的这棵白杨树,是二十二年前绿化厂区时的栽树劳动中,他和罗天良两个人面对面,亲手栽种的。萧云海很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情景,那是一九七一年三月下旬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
当时,一九七零年一月,遵照“一号命令”从北京搬迁来三线琪山的微电子院,已列入军队序列。对外名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字χχχ部队。院内的厂所研究室车间,都按部队的营连单位进行编制;所有职工一律都是战士。不过,除了驻院军代表,职工们不着军装,仍然是老百姓。这种不军不民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一九七四年,随着国防科研再一次改制取消番号,又转入地方,划归到国家第χ工业部。
院搬迁骐山之后,实现了“二月建线,三月投产”。为确保一九七一年秋将进行的我国第一颗洲际导弹“DFχχ型01批次”的发射试验,在院军管会革委会的领导下,全院随即展开以研制ZY-3弹载专用微机为中心的“骐山会战”。院军管会主任牛魁,是一位从某部领导机关“支左”来的老军人。他像部署指挥一次重大军事战斗一样,部署指挥“骐山会战”。还以“顺口溜”形式向全院职工下达战斗指令:“是英雄、是好汉,ZY-3比比看。只要还剩一口气,也得拿出好机器!”
此期间,罗天良带领的课题小组,仍然一直埋头Ⅰ型TFQ的研制。正当他们的TFQ处在计算机控制调试的节骨眼上,牛主任一杆子插到底,直接下令把小组中唯一懂计算机的人手高英树调走、去搞ZY-3的综合测试了。Ⅰ型TFQ机器的研制工作登时停顿下来。罗天良急眼了,跑到院军管会直接面见牛主任。
牛主任看着手表听着罗天良的陈述。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年轻人,长年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衣,他早有印象。去年全国范围清查“形左实右”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据院政工组副组长贾宏俊汇报,院里共产党员中,唯有这个罗天良,竟敢跳出来,在揭批会上为一个有“五一六”重大嫌疑的家伙辩护。后来查明,那个名叫辛民的家伙,文革开始就跳出来反党委,一九六七年七月还去了“围困中南海”的“揪刘(少奇)火线”现场。仅凭这点证据,虽然够不上是“五一六”极左份子,也属于一个小小的派性人物。这个罗天良,关键时刻搅浑水,革命立场显然是有问题的。
牛主任不耐烦地打断罗天良的陈述,说:“你说完了没有?年纪轻轻的,说个话这么罗嗦!你那个什么图形器发生不发生的,先放一放吧!全力以赴搞ZY-3,这是贯彻伟大领袖毛主席‘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战略思想嘛……”
“毛主席也教导说,要‘实事求是’,‘具体的事物作具体的分析’……”
“你他……”牛主任差点骂出脏口来。你他妈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瞧瞧,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身上长着“刺”呢,竟敢向他这样革命几十年的老家伙,也教导起毛泽东思想了?老牛咱学“为人民服务”时,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吧……牛主任还在某部领导机关时,受到下属某军校所谓“三军革命造反派”的冲击,挨过批斗遊过街,一肚子窝囊气,几年来一直不知道应该向谁撒去。
牛主任压着火从座椅上立起身,夹起笔记本要走,“我还要去听院生产组的汇报。小罗,你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亏你还是哈军工培养出来的,啊?!”
罗天良看到牛主任对他和他的TFQ如此不屑一顾,急火攻心,也口不择言了,说:“牛主任,你指挥可不能瞎指挥呵……”
牛主任大怒,把笔记本朝桌子上一拍,骂道:“你他妈的!老子在战场上指挥一个团冲锋陷阵拼老命时,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他当即下令,叫罗天良所在的九连连长来人,把罗天良“带”走,停职检查;叫院政工组副组长贾宏俊马上组织人手,发动革命群众,展开对罗天良的批判,一定要把罗天良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接着在全院党员大会上,牛主任发表讲话说:一个小小的罗天良,竟敢把一个课题组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向军管会向党叫板,这是闹独立王国!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一场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全院的共产党员和革命职工,要紧密地团结在院军管会周围,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于是,微电子院便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批判”。
“打倒独立王国国王罗天良”的大字报大标语,从罗天良所在的三营九连(计算机研究所设备研制室)大楼一直糊到职工食堂门口。当时,罗天良还是一个普通技术员;出了严重的政治性问题,为划清界限,一些熟人路上见了他都绕道走。
……所以,时过不久,在那次植树劳动时,挖坑栽树,其他人都是三三两两一组,唯有罗天良孤零零地独自一人。萧云海拎上水桶走过去,从满头大汗的罗天良手中抓过铁锹,说,“老罗,歇口气!你这个地头石头最多,挺难挖的……哎,别再跟我抢了,挖坑的活儿,咱们还是轮着来。”
罗天良不再争抢,去抱了棵白杨树苗过来。
萧云海望着双眼充满血丝的罗天良,关切地说,“哎,你呀,又是一整夜没有合眼了……”接着问道:“想好了没有?老罗,你真的打算走?”
在微电子院,从其前身6510工程处建设起,萧云海同罗天良的交往就一直比较密切。萧云海已经知道,数日前,有个哈军工的校友专程跑来看望身处逆境的罗天良。他这位哈军工校友是解放军驻山城某部核物理研究所的负责人,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用人处”,邀请罗天良去核物理所工作。罗天良随即把这个情况告诉萧云海,征求萧云海的意见。
萧云海当时就旗帜鲜明地回答,“老罗,我不赞成你走!”
罗天良一听,苦笑了笑说,“哎,云海……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容我再想想……”
其实,萧云海的内心也很矛盾。
萧云海深知罗天良是一个难得的科技人才;他也明白,这次的错并不在罗天良。
科学上的预先研究都必须是超前的。研制TFQ机器是航天微电子发展的必需,是研制大规模集成电路的一个前提条件。从某个角度讲,很急迫。因为眼下这个以中小规模集成电路为主体组装的ZY-3专用微机,只能暂时满足“DFχχ型01批次”发射试验的要求。再往前看,在对敌的战略威慑力度上,仅仅解决了“有或无”的问题,层次还相当低……。院军管会牛魁牛主任呵,你是一位屡建战功的老军人,你指挥打仗在行,并不等于你运筹指挥国防科研也在行啊!……何况ZY-3的综合调试工作虽然紧张,现有人手调剂调剂还是拉得开的,高英树是可来可不来的。不知高英树怎么想的,据说是他自己去找牛主任,火线“请战”,被牛主任表扬了下了令,才被调来的。
可那时节,萧云海如同罗天良,也是一个普通技术员,只不过兼任着计算机所的连队党支部书记。“官”微言轻,他几次按组织程序向上陈述看法,不仅没有用,反被警告说,“萧云海同志,你要注意革命立场……!”
至于对罗天良的“革命大批判”,封罗天良为“独立王国的国王”,更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萧云海认为,简直就是一场搞笑的闹剧。他虽然看不过眼也看得近乎麻木了。因为那个年代,类似的闹剧比它更加过分的闹剧上演得太多太多,如同家常便饭了。在政治的高压下,一时他也只能像许多人那样,郁闷于心,徒唤奈何。
当下萧云海最关心的,还是罗天良走或是不走的问题。
罗天良不能走,不能离开微电子院,这不容置疑!罗天良一但走了,TFQ机器历时两年的辛勤劳作就付之东流。可后继的DF系列战略武器嗷嗷待脯,急需大规模集成电路及其微计算机的组合配套……时不我待啊!可是,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叫罗天良走呢?老罗是一位视工作如同生命的人。勒令他停职检查不叫他工作,简直如同在剥夺他的生命!牛主任呵牛主任,你懂不懂啊?!
何况,现在请罗天良去工作的地方,是回归他大学攻读五年的核物理专业本行,是他念念于心的、去了就可以重穿军装的部队。与情与理,都应该叫罗天良走啊!……
接连数日,萧云海一直密切关注着朋友。每到夜半时分,他走出自己加班的ZY-3综合试验操作间,到室外伸展一下疲惫的腰身时,远远地,总能看到罗天良还站在他那已经冷落下来的实验室窗前,在昏暗的月光下,来回徘徊,不时举目仰望一下那迷离浩瀚的夜空,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可想可见,老罗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
此时此刻,萧云海多么想走过去,和战友分忧!但他几次欲行又止。他了解罗天良。
罗天良这样的汉子,在他内心激烈搏斗之时,也许是最好不要打扰他,叫他自己作出正确的判断。一个能在逆境中为自己作出正确判断的人,一定是一个头脑清醒并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萧云海宁愿相信,罗天良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萧云海已同郑洁成家,梦梦已两岁多。从北京搬迁过来,厂区的家属宿舍远不够用。诸如他两口子那样的众多年轻技术人员和工人,就被安排住在邻近山沟中,一处名叫“九里河”的废弃军营里。“九里河”距离微电子院实际上有十多里路。每天上下班,那儿居住的人都是挤站在解放牌卡车上,靠卡车接送,日常一天只有早晚两次。许多人由于开会加班等原因乘车经常不赶趟,就只得步行。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三年后的一九七三年,新的家属宿舍盖起。
当年他小两口子闹的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多少年后还使人记忆犹新。
一九七零年二月有个星期日,没有卡车接送。萧云海和郑洁都必须加班。天才蒙蒙亮,两口子起个大早,吃几口窝窝头咸菜和高粱米粥,把一岁多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梦梦哄睡着,用被子包扎个严实,匆匆忙忙地系到萧云海的背兜中,就迎着风雪,沿着泥泞不堪的简易道路上路了。一个半小时后,当郑洁和满头大汗的萧云海把孩子交给托儿所的小马阿姨,小马阿姨接过孩子打开包扎时,都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小梦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醒了,倒着身子个儿,扑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向着人们笑呢。多么稀里糊涂的两口子呵,就这样把孩子小脚丫子朝天小脑袋冲地地背了一路呵!小马阿姨呵呵笑了,周围的托儿所阿姨也都呵呵笑了。笑着笑着,小马阿姨和其他阿姨,看看双眼噙满泪水的郑洁和满头大汗一脸傻笑的萧云海,猛然间,一个个屏住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都哽咽起来。
……近三十年以后,已经是院幼儿园院长的马阿姨,已经从小马阿姨变成老马阿姨的马阿姨,在一个冬季,在烧着暖气的宽敞洁净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发了好一阵子呆。她忽然把一些才工作不久的小阿姨召集来,说起这件也许久已忘怀的往事。马阿姨慢慢地说着,没有笑;小阿姨们一个个睁大着眼睛听着,也没有笑。小阿姨们听自己的老马阿姨讲微电子院过去的故事讲已经病故的萧院长的故事,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马阿姨说着说着,泪水就从爬有鱼尾纹的眼角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现在咱们的条件多好!可那个年头,那个年头呵……你们说,图个啥,都图个啥呵……”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感叹道,“咱们的萧院长,多么好的老院长!早早地就走了……累的,他都是累的!……”
……闹出这个笑话后,萧云海便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他在车身上扎了个娃娃椅,放梦梦;车的物架上载坐郑洁,一路蹬自行车。上下班一家三口不再去挤卡车,也用不着再步行了。“骐山会战”的日子,一般是一下班,萧云海先蹬车子送梦梦和郑洁回“九里河”。吃过晚饭,萧云海蹬车子一个人来加班,近夜十一二点钟,再蹬车子回家……日复一日。
那几天,因为惦念着罗天良,萧云海便没有回家。好在梦梦已近三岁,会跑了,省心多了,就由着郑洁去管了。他加过班已是深夜,远远地去眺望眺望罗天良,然后裹一件军大衣,躺到会议室里的长椅上睡一会儿。植树前的那个夜晚,萧云海发现罗天良的实验室,忽然灯光明亮。他刚想走过去,却看见房间里,桌子一边与罗天良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佟梅、一直与老罗来往密切的女孩子,便又止住脚步。
灯光一直亮着。天近黎明,佟梅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