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萧云海—往事如潮
“搞图形发生器,不是为你,不是为他,是为国家的需要!”
三、人间有良知
二十二年前两个人栽下的小白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其中一个栽树的人却走了,似乎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一声地就那么轻易地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几天来,萧云海始终未能接受。
他的思绪从二十二年前又跳回到现实中。他回想起前天在罗天良墓地,当佟梅跪爬在那儿,抱着墓碑,悲痛欲绝地哭一声喊一声“老罗”、哭一声喊一声“老罗”时,辛民说,佟梅告诉过他:当年老罗挨批判受委屈,曾和佟梅商量,要不要接受一位哈军工同学的邀请,离开微电子院去核物理所工作?佟梅表态是老罗在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为了TFQ,最后老罗拿定主意还是不走了。辛民很伤感地说,当年老罗可以走呵应该走呵!老罗要是带着佟梅离开微电子院就好了。佟梅也许早就会有个幸福的归宿。老罗自己也许就不会那么拼,像今天这样死得这么早,才五十岁出头的人啊。
萧云海对辛民的话不以为然。他甚至认为像辛民这样很了解罗天良的人,不应该说出如此消沉的话来。
还是那句耳熟能详的话,生活就是生活。现实的生活中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也许”。如果“也许”成了事实,罗天良也就不是今天的罗天良,他们这一代人也就不成其为共和国的这一代人了。
然而当时,萧云海一声不响没有反驳。他心中清楚,失去老罗就像失去自己的亲人,辛民也是悲伤到了极点。辛民一向守纪律,家庭负担重,生活拮据;但是一听说老罗病危,虽然人在海城,却全然不顾,自做主张自掏腰包,买张飞机票就从海城飞回来了。若非特批,他是没资历坐飞机的。辛民曾说过,当年若没有罗天良的及时出现和心理救助,他辛民二十八年前就已经成了京西运河边,荒郊上漂泊的孤魂野鬼了。可是,当年他才十七岁,还是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孩子。
一九六六年中央发布《五一六通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化大革命在全国铺开。
当时设在北京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六五一0工程处(微电子研究院前身),也未能置身事外。昔日的象牙之塔中关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个名叫席永国的,当时与辛民住一个宿舍,草拟了一张大字报,来找辛民,说:“辛民你字写得好,你写。再叫几个人,咱贴出去!”
辛民不但抄写,还联络了四五个青工伙伴共同签名,贴出了当时轰动六五一0的所谓第一张革命大字报。
一九六六年七月,风云突变。中央下令派工作组,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向党的猖狂进攻。这一来,六五一0也跟着翻烧饼了。席永国在一心要“火线入党”的研究室团支书的带领下,找到工程处主任严松,哭诉道:他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家庭出身,平时受辛民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拉拢,关键时刻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他对不起党,对不起严主任等处领导,他要反戈一击……。
严松召开全处人员大会,叫席永国上台现身说法。然后严松说,“一个小小年岁的辛民,人小鬼大,竟然能用拉拉扯扯吃吃喝喝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与党争夺青年一代,居然有所得逞嘛!据说,他家庭还有问题。同志们,阶级斗争形势很严峻很复杂啊!人事部门要查一查,辛民这样的坏人是怎么混进我们这种国防机密单位的?……”
大会后,揭发批判辛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大字报,从工程处办公楼一直贴到辛民的床头。
此时的辛民,唯一的念头,就是死!眼下在一个科研单位,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自己犹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旦被清除遣返回到山城街道,那就是人人喊打,小孩子都可以动员过来,冲你脸上吐唾沫了。况且还可能当着自己至亲至爱父母的面……,孩儿不孝啊……每想若此,辛民便不寒而栗。毗邻的计算所已经有人从大楼楼顶跳下去了,血肉模糊。辛民不想这么死,他要干干净净地死。
那个阴暗的早晨,辛民趁监视的人去厕所,跑出了中关村,直奔京西运河。六十年代的京西运河还很荒凉。他搬来两块石头,准备捆到自己的两条腿上……这时,有人过来不由分说地搬开了石头。辛民一看,来人名叫罗天良,他认识。进北京6510参加工作,徒工集训队的副队长就是罗天良。他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衣服换来换去,终年都是一身干净的洗得发白的军装。
罗天良把辛民拉到离运河远一点的树边坐下,掏出香烟来递给辛民一根,点燃后(辛民就是从那时学会吸烟的),用他的四川口音说,“好好一个娃娃,有啥子想不开的?给罗师傅说说!”
(当年,在6510,刚成立的工程处,为解决半导体和计算机操作工的急需,把从山城和北京招取来的近四百名中学生,一律分配给从北大清华科大哈军工等名校招取来的本硕生当“徒弟”。所以,在辛民面前,所有大学生都是“师傅”。)
辛民哭了,说:“我没有反革命……”
“这,我晓得。”罗天良应道。
“我没有反党……”
“这,我也晓得。”
“那,那么待我,是怎么回事?……”
罗天良烟瘾很大,他猛吸了几口烟,沉吟一会儿,才斟字酌句地开口说:”我晓得,就你小辛个人,所作所为,并没犯啥子大错。要不,以后在这个国家,谁还会再听谁的话?!更多的,我罗天良也不知道说啥子了。总之,小辛,要懂得热爱生命。你现在这样去死,不值噻!一定很伤你父母的心噻!二老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
辛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从此以后,他就与罗天良交上了朋友。尽管如此,多少年过去,辛民都不好去探问,罗天良罗师傅,你怎么会去的京西运河?
一九六六年八月,北京“炮打司令部”。于是,六五一0又跟着翻烧饼了。如果说文革第一波主要是对着中共某些高层,派工作组的第二波反过来主要是对着普通知识分子和广大群众,这第三波则是真的要以当官的走资派和高级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所谓修正主义势力开打了。在6510,严松等工程处的头儿一夜之间全被打倒,加上一些旧社会过来的技术专家即“反动学术权威”们,这一群人排着队,随叫随到地被红卫兵牵着,敲着小锣戴着高帽,在中关村游街示众。到了一九六七年一月,从上海始,又掀起更大的夺权风暴。在“有权就有一切”的口号下,扑向全国,大批工厂停工停产;各地派阀林立,群众性的流血武斗愈演愈烈,文革看似轰轰烈烈已是举步维艰。
这一阶段,辛民反倒消停起来。他没有去参加什么造反活动。他根本不认为说他“人小鬼大”的严松是走资派。6510工程处在严松的领导下,白手起家,苦战八个月,试制成功中国第一台固体组件弹上制导微计算机,劳苦功高呀。严松是一九三七年的老八路,这样浴血战斗过来的领导干部,怎么会是走资派?!不可思议,都是在耍哪个年代哪门子的猴戏啊?!辛民参加了中國科学院红卫兵宣传队,每天唱歌跳舞,四外演出《长征组歌》,自己无事时,就看宣传队里漂亮的女孩子们养养眼,落个逍遥自在。
然而,多少年过去,始终有一个问题困扰着辛民。
人,是社会性的人。政治经济学说,人的阶级地位决定人的社会本性。那么,像罗天良和席永国,都出身于根正苗红的贫农家庭,在红旗下成长,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他们的政治嗅觉和指向应该是一致的。可是,在对待他辛民时,一个是尽力帮助、把他从死路上拉回来,一个却是罗织罪名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个席永国,文革结束清查“三种人”时,还翻箱倒柜地整理材料举报他辛民呢!天渊之别,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时在罗天良墓地,辛民很伤感地说,当年老罗可以走呵应该走呵!老罗要是带着佟梅离开微电子院就好了……也许是过分激动,当时只见辛民双手颤抖,在寒风中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有把含在嘴角的香烟点燃。萧云海便动手划着一根火柴,默默地帮辛民点燃香烟。萧云海估摸此时此刻,辛民一定回想起文革初,老罗在京西运河救了他辛民一命的一幕。其实这件事的背景,萧云海早就清楚。
在严松下令,叫人事部门调查辛民家庭后,罗天良受委派去了山城。罗天良先去了辛民父亲辛文鸿所在的山城机械制造厂。复员军人出身的辛文鸿,抓壮丁当过国民党的兵,原是该厂的器材科科长,一九五九年因被举报“贪污”巨款,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入狱。司法机关却以“证据不足”,只以“渎职”罪拘押一年释放。辛文鸿回到工厂被安排当环境清扫工至今。该厂内的运动也处于如火如荼之中。其厂长在六五年“四清”中就被揪出,罪行里有一条是与该厂一个有夫之妇、现器材科科长乱搞男女关系。该女人就是当年举报辛文鸿的人。罗天良又去了辛家所住的一个城中村,看到老实巴交的辛文鸿,拄着拐棍(批斗时被打折了右腿),帮着妻子照看门口墙边摆的杂货地摊。很明显,辛家家庭生活一直非常贫寒。罗天良再去了辛民念中学的山城中学。中学教导处刘主任介绍说,辛民一直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任班级团支部书记,六五年学校原本是想推荐他去当飞行员的。一外调麻烦了。他父亲有重大问题。结果,辛民不仅没有去当飞行员,高考连大学都不准录取,只因说他“隐瞒反动家庭出身”……刘主任叹道,“我仔细看了有关材料,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啊!你们单位来招取工人,我就没有把外调政审的材料,放进辛民的档案中去……”。
至此,罗天良眼里,辛民反而变成一个受尽委屈的好孩子。至于说辛民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拉拢青年,私下在工程处早已成为笑谈。辛民一个学徒工,工资每月十六元,再加有毒工种保健费十元,区区共二十六元。无非辛民重情义,出手大方。每星期被伙伴们簇拥着去中关村餐厅吃饭,都是他买单。然后月底七八天,他只能偷偷地吃馒头咸菜。所以,那些大学生技术员若去了中关村餐厅吃饭,谁都不张罗着买单。实在推脱不开的,边买单还要边叹气地声明道,“诸位当师傅的人,听好了!咱们每月拿六十六块五,虽然与严主任老革命们每月拿三四百元比,小菜一碟,不值一提。可是与辛民那般小徒工比,就是比资产阶级更资产阶级呦!你们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抹净了嘴,再去举报我用什么方式拉拢你们哦!”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罗天良从山城回来,就开始密切关注辛民。那天清晨他看到辛民私自离开了中关村,便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才有了京西运河的救助。
一九七四年解除军管,重新当了微电子院一把手的严松,立即把当年第一个给他贴大字报,在解放干部时又是第一个上全处大会为他评功摆好呼吁解放他的辛民,提干,调入院政治部当了宣传干事。粉碎“四人帮”后一九七七年,严松直接吩咐从第四研究室党支部书记调任院政治部副主任的萧云海、说,“小辛是个好同志。去年要去上工农兵大学,我说北大清华长沙工学院(原哈军工),由你挑!不过,要先入党。小辛去年在‘四、五’期间的表现,你萧云海是很清楚的。你要做工作,叫小辛尽快入党!”萧云海找了罗天良,进一步了解了小辛的家庭和个人往事。辛民入党,萧云海还当了介绍人。
……此时,在老罗墓地,萧云海可能看出辛民的困惑心事,慢悠悠地说,
“辛民,我知道你爱学习。你还要读更多的书,开拓视野。人与人可能处于同一环境同一社会地位甚至同一教育经历……但现实表现却可能是千差万别的……为什么呢?我想,就因为人是最高级的灵长动物,有思想。思想决定人品。人和人的社会表现,都取决于他根植于内心的人品。良知,则是人最高贵的人品。有良知的人,他的自省和自觉,都会本能似的在不经意间流漏出来。‘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咱们的老罗就是这样一位有良知的人。”
其实,在萧云海看来,眼前的辛民和佟梅,都是一样有良知的人。当时,萧云海心中的痛苦,丝毫也不亚于佟梅和辛民。只是因人而异,表现形式各有不同而已。他多么希望 ,眼前能出现水至青,像他安慰辛民一样,慰藉他萧云海啊!
……眼下,萧云海抚摸着白杨树树干,往事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罗天良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感情的冲荡如海潮般汹涌。他双目流泪,仰天长啸道:
“天良,天良!我的好同志,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长啊!咱们一路同行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分开过呵……你对我说过,咱们要一块儿干到二十一世纪,要一块儿看着中国的“神舟”翱翔宇宙呵……你呀你呀,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再等等我,咱们一道儿走呢?路上,你总得有个伴啊!天良,天良!……”
忽然间,萧云海眼前一黑,他的身躯偎依着白杨树慢慢地滑落倒地。他昏了过去。
飘飘洒洒,这个冬天的又一场大雪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