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民—苍山依旧
天地间一片皑皑白雪。苍山依旧,庙宇犹存,故人不在。
一、悲苦在心中
辛民从科讯公司经理杨阳那儿又借来一笔钱,不顾冯小昭的劝阻,径自去买了机票。
他飞回山城,已是第二天下午,未能赶上见罗天良最后一面。
辛民仰天长叹,随即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登上骐山,跪倒在山神庙前的雪地里。他和罗天良一向都很忙。多年来,两个人之间有限的促膝谈心机会,相约后,大都是来到山神庙这儿。
天地间一片皑皑白雪。苍山依旧,庙宇犹存,故人不在。触景生情,这时,辛民才不由放声大哭。
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这么伤心地大哭过。六岁时,爷爷病故了,他哭了,那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其他亲人都在哭。三十岁时,妻子柏莹病故了,他也哭了,但那多是无声地饮泣;怀抱着三岁的儿子念念,他要把悲伤和痛苦尽可能地埋入心中。
眼下,罗天良的去世,却使辛民从感情上到心理上,怎么也无法接受,虽然罗天良与他辛民,非亲非故。
在辛民的心目中,罗天良是他的救命恩人和指路人,是他最好的良师益友,是他胜过亲人的亲人。二十七年前初夏那个乍阴乍晴的早晨,若不是有罗天良一路尾随,搬开他准备沉河的石头,坐到他身边,发自肺腑地说了那两句“我晓得”,他辛民还能活到今天吗?他早已变成飘荡在北京京西运河边儿上的一个孤魂野鬼了。而且,他死了也是“畏罪自杀”,很快就会被唾弃他的人们忘却,如同大气中一粒灰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民似乎是属于《红楼梦》中晴雯一类“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又孤芳自赏的人。他可以谅解错误,容忍卑贱,但绝不认同虚伪;尤其是那种“拉大旗作虎皮”,打着革命旗号却干尽下三滥勾当的虚伪。当年他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徒工,仅仅代笔书写了一份“紧跟闹革命”的大字报,反击时一夜之间竟被打成反党反革命的“小右派”。至今辛民都不能相信,当年那些批斗他的人,后来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时,又对不同观点的,对所谓“出身不好”的,大打出手、把人往死里整的人,真的都是出于“对党的无限忠诚”和“对阶级敌人的革命义愤”?!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钳工师傅刘长河也参加过对他辛民的揭发批判。可是,刘长河师傅在揭批他辛民“罪行”时,眼皮一抬都不抬,只是看着地,念念有词像是在背书。以致使车间主任当时看不过眼了,呵斥道“刘长河,你捣什么鬼?你是在批辛民呢,还是陪辛民挨批呢?!”刘长河师傅是一个好人。好人出于某种无奈的自保,也有违心的时候,但好人绝不会虚伪。
在辛民的亲身感受中,当年周围有那么多“敬爱的”“亲爱的”领导、师傅、同志、朋友,甚至是哥们儿兄弟……出事后,对他却大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在那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周围认识的人,唯有罗天良刘长河,暗地里或不动神色地爱护他关心着他。只是刘长河一位老工人,只会唯唯诺诺地说“咱有错,咱认错,咱改,咱改……”。善良的刘师傅,他根本不明白,在“政治”需要的时候,你就是没有错,即便你为了逃避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你认错了也没有用。
罗天良不同了。他敢趟别人不敢趟的“浑水”,他掷地有声地说了两个“我晓得”,明明白白地表示,就辛民你个人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勉励辛民,要相信自己,要敢于面对苦难,要热爱生命!
随着年龄与社会经历的增长,辛民越来越深切地感到,那一天,罗天良的出现,不仅仅是救了自己一命,他更是以一个真诚共产党人无私无畏的形象,无形中给自己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怎样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一个有着良知的人!
伪君子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热衷于抓别人的反革命,为的是证明自己很革命;是要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帽顶子。他们道貌岸然,满口的仁义道德、阶级兄弟、同志情谊,却是男盗女娼,满肚子坏水;凭借金钱权势,仅从搞女人角度,即便是下属的老婆、老爹的姨太,他们只要看上眼,也得千方百计地弄到手。
至亲至爱的妻子柏莹怎么死的呢?才生育孩子五十六天,就得拖着一个风一吹都会倒的病身子,去参加一去就是长达半年的黄河沙滩繁重的农场劳动。因为她“不是弱不经风的资产阶级小姐”呀,她是一个共产党员呀,她必须带头执行党的“五七指示”呀!……呵呵,总之,杀人未必用刀,是以“革命的名义”! 辛民后来从柏莹的日记中才弄明白,完全是至今还身居高位的院党委书记贾宏俊,只因一时没有满足个人肮脏的私欲,凭借权力,对柏莹进行的报复和迫害。……
柏莹的那篇日记,多年来更深夜静,在辛民一遍遍翻看她留下来的十多本日记中,是能倒背下来的一篇: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星期二 阴
夜深沉,春寒料峭。
今天,我被逼无奈,为自己做了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
晚九时,J说有一份重要文件必须打印。我明知他是借口,但他是领导,吩咐工作,我不能不去。
我打字时,J搬个椅子就往身边凑。他不止一次地这样干了,我都忍了。这一次,太过分。他那臭手竟伸到我的大腿上……我跳身起来,斥责说,J主任,请自重!
J装得可怜兮兮地说,为了我他已经离婚了,他没有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半年前,J骚扰我时,我说过“你是有妇之夫”的搪塞话。现在他竟然离了婚。
我说,我已经有了爱人。
J问,谁,是谁?
我说,辛民,是辛民!
J呐呐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忽然目露凶光,发疯一般朝我扑来将我压倒……这个畜生!我当过兵,趁势用膝盖顶他下身,他低叫一声放开我,我跳将起来坐到窗台上,说,你过来,我就从这五楼跳下去!
他走了。
我始终不愿喊,一喊,就出绯闻。在这个对男女关系非常关注,关注到匪夷所思的年代,比起男人,女人更容易受伤。我要将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子,给自己将来的爱人。我不容忍柏莹这个名字有一丝一毫的沾污。
我说辛民是爱人是急中生智,下意识的,却也是埋藏已久的心声的自然流露。我决定了。三年多的观察,我相信辛民是深爱我的。他正直,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这个夜,好黑好黑啊!
……柏莹日记中的J,就是贾宏俊。
革命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改革,也是革命的一种形式)。革命,无疑是神圣崇高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多少无耻和罪恶,假汝以行。想要扼杀革命,历史已经证明,暴力和血腥都无济于事。然而,在“城头变幻大王旗”般的幌子下,内外勾结施展开来的虚伪与欺骗、贪腐与污秽、轻贱与冷血,视苍生为草芥,把谎言当承诺…… 却可以一路凯歌。
微电子院需要罗天良呵!这个国家需要罗天良呵!可是,他却走了,早早地就走了……唉,造化弄人,老天不公呵!
眼泪也有流干的时候。哭了一阵,辛民爬起身子坐下来,打开一盒新买的罗天良生前爱吸的“红梅”牌香烟,点燃两支,一支放到山神爷的供桌上,一支自己吸。此时此刻,辛民已把山神爷当做罗天良了。就这样,辛民和他的“老罗”,两个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默默无语,一支接一支的吸烟,直到一盒烟吸完,直到暮色中响起不知名鸟儿凄凉的鸣叫声,辛民才又踉踉跄跄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