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民—苍山依旧
天地间一片皑皑白雪。苍山依旧,庙宇犹存,故人不在。
五、共饮长江水
可是,三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一九六六年七月下旬的一天,我在新华,至青在北方师大,经学校保卫部门,几乎同时接到一个通知,叫我们兄妹即刻动身去北京长安大街某处。当我和至青不约而同地到了某处,就有自称公安部某局(后来成为中国国家安全部一个组成部分)的一位中年人,径自带着我和至青,直奔机场坐上飞机。
一说上飞机,我就惊呆了。辛民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任何经过身份验证的人,都可以乘坐飞机。那时还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还必须经过批准,才可以乘坐飞机。
一定是出了什么极其特殊的大事!
我揣揣不安地问那位中年人。中年人眼中流露着慈爱和忧伤,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两个好孩子。都长大成人,学有所成了……”就再不言语。直到下了飞机下了接机的军用吉普车,快步走到了老家的小木楼前,那位中年人站立下来,才又说道:“两个好孩子,一定要挺住啊!你们的妈妈,蓝珊女士,是你们的好妈妈,是水不平同志忠实的好妻子,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
显然是已经预感到不幸的妹妹青青,一路一直默默无语一直默默饮泣,此时放声大哭。她冲开门前守卫的解放军战士,冲进小木楼内。待我和那位中年人跑进屋,至青已经晕死在妈妈身边。中年人一边命令解放军战士快叫医生,一边抱起至青,轻轻地放进卧室的床上。那位中年人也流泪了。
我呐呐地呼叫着“妈妈,妈妈”,压抑着痛彻心腑的悲伤,流着泪跪倒在蓝珊妈妈身旁,把自己的脸贴在妈妈一侧早已冰凉的手上。
蓝珊妈妈的脸色安详,像睡去的一样。身着素服。传统的护士帽下露出乌黑的浓发,显然是假发,是临时給装殓上的。……
下面的情形都是妈妈一些生前同事,陆陆续续告诉我的。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化大革命”漫向社会各个层面,全面爆发。时任江城市市委第一书记的郑贤达受到所谓“四家店”反党集团的牵连,成为第一批被抛出来被打倒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父亲萧明山则被说成是郑贤达的“黑干将”,也进了专政的“牛棚”。
妈妈蓝珊岂能幸免?运动一开始,就被挂上“国民党匪军军官老婆”的纸牌子,又去天天打扫厕所。辛民你说说,他妈的,这“国民党匪军军官老婆”是个什么罪名?!哦,你看看,你也是过来人,都经历过的。我一时把这个茬都忘了。唉!
那一天,那一天……江城市卫生局系统召开批斗我父亲萧明山的大会。批了一通他紧跟郑贤达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忽然在主持大会的某某人的授意下,他妈的那些造反派们把我的蓝珊妈妈连拖带拽地也揪来了。
(“萧院长,运动期间那些迫害您妈妈的人,不是什么造反派,而是一批趋炎附势、善于“看风向,跟大流”的极左份子、乌合之众!”一直默默静听的辛民,蓦地插言道。
(辛民已经看到,想来劝导他辛民的萧云海,在惨痛往事的回忆中,自己的情绪反倒给弄得很激愤。多年以来,辛民还是第一次从自己的萧院长口中,听到“他妈的”这三个字!听到萧云海也骂“造反派”,辛民不以为然了。他已经不能容忍,“造反派”这个字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人们糟蹋下去。一个多月前,辛民差一点与那个马尚飞大打出手,倒不仅仅由于马尚飞说他辛民“造反派的本性难移”;而是因为,马尚飞那种混蛋,是在糟蹋“造反派”,他也配?!
(辛民心想:我辛民,这半辈子过来又造过谁的反了?我谁的反也没有造过!我辛民从来就不是造反派!整个“文化大革命”,包括“红卫兵”,根本没有产生也绝不可能产生,有历史进步性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造反派!
(辛民不由联想起鲁迅先生的小说《药》:“一堆人……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
(文革期间那些迫害蓝珊和观看迫害的人,与那“一堆人”,那一堆“仿佛许多鸭”的、观看革命先驱秋瑾被处死,随之还要吼一声“好”,还等着拿馒头蘸人血当药引子的人,其愚昧和心理扭曲的程度,有什么区别?!)
辛民蓦地插言,使萧云海一愣。他领悟到是辛民对说他“造反派”很反感。为此,他曾对马尚飞警告道,“以后再听到谁用‘造反派’一类字眼伤害辛民同志,我萧云海决不答应决不客气!”……辛民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近二十年过来,人们都是这么用的。不这么用,对“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些跳腾来跳腾去的极左分子及盲从他们的人又用什么字眼称呼呢?……寒风中,萧云海沉默片刻,又抿了一口酒,继续讲述:
哦,“那些人”把我的蓝珊妈妈连拖带拽地也揪来了。当时,据目睹的人说,妈妈已经遍体鳞伤。一头茂密的秀发,则被横七竖八地剃掉了一半,剃成了践踏人格的所谓“阴阳头”。显然被押解来之前,妈妈曾做过拼死的反抗。
妈妈被押在父亲萧明山身边,一块儿坐起了“喷气式”。这时,又有人上台做批判发言,竟然是:“请看江城卫生界头号走资派萧明山与国民党特务狗老婆蓝珊的肮脏关系!”那个发言的是个王八蛋!他妈的,他胡说一句,妈妈就挣扎着仰起头,大声喊一句“不是!”一些人就对着叫嚷“是!”就又有个王八蛋,跳将过来,给妈妈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
妈妈忽然不知从哪儿积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她扯掉鞋子扔到远处,挺直身躯,把两边押持她的两个打手都甩开了。她向着茫茫苍天凄厉地呼号道:“我蓝珊一生清白啊!我生是好人水不平的人,死是好人水不平的鬼!仁慈的主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
会场上不明真相的人们,却是所谓被“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激怒了。在一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几个壮汉把蓝珊妈妈摁倒在地……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接受批斗的父亲萧明山,再也忍受不住。他怒吼一声“王八蛋法西斯,王八蛋法西斯!……”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护卫妈妈,登时也被打倒在地。父亲的右胳臂左腿,就是那一次被打折的。
蓝珊妈妈,我的蓝珊妈妈,当天夜里,便自杀身亡……。
(此时,萧云海已经又一次泪流满面。)
据勘验现场的公安说,大致情况是:当晚妈妈回到家中,一如往常打扫了内外卫生,却没有吃晚饭,先自己剪光了头上剩余的头发,洗了澡;然后把历经抄家,她仍然珍藏下来的,有丈夫水不平,有她和两个孩子宝宝妞妞的全家照片贴在了心窝上,再仰面平卧到浴盆中。接着她放开自来水,用一个收藏下来的刮胡子刀片,割开了自己右手腕上的血动脉,看着自己的鲜血被流水一滴不剩地缓缓冲走……从容地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是时,为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夜。妈妈蓝珊享年四十四岁。
妈妈,我的妈妈,就这样走了,且没有给我和青青妹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她这样做是不愿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政治负担……。多少年来,每当我想起蓝珊妈妈,就想,这个世界,如果真有灵魂多好!我多么想问问妈妈,在那一刻,您想些什么?您是否已经从冥冥中,知道您亲爱的丈夫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在向您招手?于是您“身本洁来还洁去”,毅然飞升?在那一刻,您选择了那样的辞世方式,您是不是想请滔滔大江的东去之水,携带着您的满腔鲜血,到东海之滨,与水不平爸爸已经流尽的鲜血融合到一起?您与爸爸同在,与大海同在,将永远不再分离?!是的,一定是的!!
我住长江头,
君在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我住长江头,君在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泪流满面的萧云海,反复念诵着四十七年前抗战胜利时,他们全家四口人首次团聚之际,他的蓝珊妈妈念诵过的那首宋词,已经泣不成声。
从西山蔓延过来的夜色,已将不远处的江水,变得一派朦胧;身下宾馆顶楼四周,车水马龙的商业街,则华灯初上,已万紫千红。
朔风大了起来,辛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对萧云海说:“萧院长,天太冷了,咱们回房间去。您先歇口气。我叫大堂给咱们订餐晚饭来。再听您说。”
(吃过晚餐,两个人都已经躺在标准间的卧床上了。已经从激愤中平静下来的萧云海,方悠悠地继续说:)
蓝珊妈妈的自杀,被街坊报给公安。江城的国安部门立即被震动了,他们急忙派来人,已经徒唤奈何。于是,他们只能一边急报北京,一边叫来部队,把那些还要在妈妈遗体前搞批斗的家伙们撵走。
在北京总部来的那位中年人的主持下,国安尊重妈妈的天主教徒的身份,遗体没有火化,在教堂的墓园,安排了肃穆的土葬葬礼。
葬礼之后的傍晚,那位中年人带我和青青到江岸散步。中年人心情沉重地开口说:“眼下的运动,来得太急来得太猛,江城的郑贤达连同整个市委都被打倒了瘫痪了,方方面面都被搞乱套了。你们的蓝珊妈妈一下子失去了多年以来的由郑贤达负责的暗中保护。失职啊!我们对不起水不平同志,对不起你们全家。……”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块儿走到一个四周无人的僻静处,他望着快要沉没的夕阳,向我和青青妹妹,介绍了爸爸水不平的真实情况。
原来我的水不平爸爸,早在西南联大大学期间,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进入了抗日名将孙立人将军的部队,远赴东南亚抗日。有一段时间,与组织失去了联系,直到一九四五年回国,他亲自跑了一趟重庆,才重新接上关系。此期间,水不平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积极稳妥地发展了组织。重新接上关系后,他按要求打入国民党保密局即军统,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潜入台湾。五十年代初,由于台湾工委主要负责人叛变,党在台湾的情报系统遭到几乎毁灭性的破坏。许多同志牺牲了。水不平从此失去了音讯,据说也牺牲了。后来,孙立人将军在台湾被蒋介石拘押了起来,这边有人怀疑水不平出了问题,也许还活着。但是,扑朔迷离,谁也不好下结论,对家属也只好采取暗中适当关照的态度。直到一九六二年,台湾有人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赴香港,向我方递送了为反攻大陆,蒋介石要派匪特从沿海潜入的实施计划的情报,才知道水不平确实早在一九五一年就牺牲了。是送重大情报的同志报告的,因为他是水不平亲手发展的一个下线。
中年人心情一直显得很沉重。最后他口气十分敬重地说:“历经沧桑,这么多年,你们的妈妈蓝珊女士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水不平同志的真实身份。但她忍受着极大的委屈,忍受着以她的家世出身根本难以忍受的屈辱;却一直守口如瓶,坚贞如玉!了不起啊!蓝珊女士同水不平烈士一样,是这个共和国的忠诚卫士。我们活着的人,永远不能忘记他们!”
说到这里,萧云海说:
“说完了。哦,再补充一句,那一天主持批斗我父亲,又唆使揪斗蓝珊妈妈的人,就是当年企图非礼妈妈被父亲拿枪指脑袋的家伙。一来‘文化大革命’,他就成了第一批站出来同黑市委斗争的‘革命领导干部’。文革后成为“三种人”,其罪行累累还被判刑了。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