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民—苍山依旧
天地间一片皑皑白雪。苍山依旧,庙宇犹存,故人不在。
二、你是小喽啰
辛民进了家属区大院,犹豫片刻没有回家,他拐了个弯,径自走向一排安置农村家属的职工平房,去了小牛犊的牛师傅那儿。辛民并不相信,小牛犊小腿的骨折,是自己儿子念念造成的。小牛犊等四个同龄孩子打念念一个孩子,力量对比太悬殊了。据刘长河师傅家的刘小二在电话中报讯说,他们赶到打架现场时,只见念念一个人,躺倒在地,浑身是血不能动弹……。但是,纵有满腹委屈,他也得去。据知,副院长齐朝,当着告状的小牛犊他妈的面说,“孩子打架,责任首先在家长。领导干部的孩子参与打架,首先要追究领导干部的责任!……”还说要叫辛民向牛家道歉……这个齐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他了解实际情况吗?……
到了牛家,来开门的是牛师傅的媳妇,被大院中人称“牛泼妇”的那口子。她一看是辛民,鼻子里“哼”了一声,拧屁股便回了里屋。倒是牛师傅闻声赶过来说:“啊,是小辛呀,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多冷!”
辛民说:“我来陪不是了,牛师傅。小牛犊子怎么样啊!”
牛师傅还来不及搭话,牛家媳妇已经在屋里恶声恶气地说:“还能怎么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牛师傅忙说:“已经好多了,已经好多了!”
辛民进了用厨房改建的小卧室(厨房改设在后窗外搭建的一个小窝棚中),只见小牛犊子坐在床上,瞪大着双眼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辛民说:“小牛犊子,我代替念念向你说,对不起了!”
岂知小牛犊子一听,突然哇哇地哭起来。“我不怪念念,”他哭着说,“我和念念一直是好朋友。那一天,我们四个碰见了念念,二孬一向与念念不对劲,是二孬先开口骂道,哈,眼前来了个工贼狗腿子的小狗腿子……念念一听,问你骂谁?二孬说,院机关出了个大工贼狗腿子,子校当然就有个工贼小狗腿子。念念气急了,二话不说就向我们扑过来。我挨着二孬,二孬一躲,把我撞了个仰面朝天。二孬就带着那两个同学打念念。要说平常单打独斗,我们四个谁都不是念念的对手。这一次逮住机会了。我爬起身来也气不过,朝已被打翻在地的念念也踢了两脚。后来,是看见念念满脸是血,我一害怕,跑了,绊在一个石坎上,才摔骨折的……”
牛师傅和牛师傅媳妇都已经赶进来。牛家媳妇一听,忙喝止道:“胡说啥呢,牛犊子?再胡说,我大耳光子搧你!”
“你搧你搧,都是你挑唆的!”牛犊子继续哭道,“念念一向都对我很好!我睡不着覚。我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念念满脸是血……”
牛家媳妇语塞了,又看见小牛犊子伤心,拥住宝贝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跑回里屋又跑过来的牛师傅把辛民拽出门外,往辛民手里塞了一小卷钱,面有愧色地说:“这五百元钱是刘长河师傅硬塞给我的。刘师傅说是你给的。五百元不是个小数目,我不能要,还给你。小辛,你点一点,我是一分未动。”
辛民说:“哪能呢?小牛犊子治伤是很需要花钱的……”牛师傅同刘长河师傅一样,都是复员军人。家在尚未脱贫的宁夏山区,牛家媳妇跟着男人农转非,眼下在劳动服务公司打临工,家庭生活比较困难。辛民推辞不接。牛师傅正色说,“这笔钱我牛家坚决不能要!我要了,是丢俺部队的脸,是丢咱工人阶级的脸。就是在儿子面前,今后我也直不起腰来!”
牛师傅态度很坚决。无奈,辛民只好收下钱。
回到自己家中已近子夜。他一进门,只见儿子念念,卧在厅中的沙发上打瞌睡。里屋已经睡在床上的母亲说:“你咋才回来?邻居们说,都看见你下午就回来了。念念说什么都不睡,一直等你。”
念念从睡意朦胧中惊醒,跳起身来叫了一声“老爸“便扑入辛民怀中。念念十四岁,个头长得已经和辛民一样高了。念念眼泪“扑嗒扑嗒“地滴下来,滴到辛民的脖颈上。辛民轻轻地叫了声“念念,我的好儿子“,看了看儿子缝了五针、剃成光葫芦的头,心痛的也流泪了。父子俩相偎相依地落座到沙发上,再也没有言语。直到多半个小时之后,座钟声敲两点,辛民说“儿子,睡去吧……”,念念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辛民上床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感到,在当前改革的实际工作中,关乎群众民生的问题:医疗问题,教育问题,住房问题,等等,所谓的市场化过于简单化和一刀切了。解放以后数十年的生活实践和严密的传统政治教育,使广大基层民众心目中自有一种“社会主义”的模式。现在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这是平均主义是“大锅饭”,再也不能“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了……必须砸烂必须推倒从来……其效果如何呢?就如刘长河师傅的二儿子刘小二、曾有过的一次的问话所说,“听说苏联修正主义一夜之间变成了俄罗斯资本主义,把什么东西都‘休克’了,列宁斯大林给老百姓留下来的医疗呀住房呀教育呀什么的全民福利,却一点都没有‘休克’。你说是真是假啊?咱们中国现在的社会主义,怎么动不动就瞅着咱老百姓碗里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残羹剩饭较劲啊?”据说,牛泼妇告状到副院长齐朝那里,大哭大闹道,“现在是啥世道哦,领导干部的儿子都欺负起人了,工人阶级都无法活了……”
凭心而论,改革开放近二十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了明显提高。航天系统由于某种特殊性,相比其它军工企业,职工群众的收入情况较为稳定一些。但是,伴随着两级分化的加剧和某些官员的胡作非为,于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现象普遍出现。
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精神,革命信念指导的精神,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会形成排山倒海的力量。社会主义新中国,就是在党的领导下,靠工农大众激发的这种力量,奋斗出来的。这一点,国内外的敌对势力,可能比某些共产党人还明白。然而,一方面消磨和扼杀这种精神,使民众在不断的失落中,重新回到雇佣劳动的境遇里去,只为生存挣扎;另一方面,却又对民众宣扬什么,你们不要再操心庙堂的事,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如此以往,有朝一日,当年杜勒斯梦呓的“和平演变“,也许就已经变成现实!
时下,在微电子院,某些职工群众的失落和不满,集中的发泄到辛民身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殃及到与他相依为命的儿子念念。这就使辛民感到格外的委屈、不安和痛苦。辛民不明白,自己无非就是一个“体改处长“,再怎么舞文弄墨,也不过是上层领导们手下的一个执行者。有了屎盆子,一些人干吗只是一个劲儿地扣到他头上?况且,他辛民打心眼里并不完全赞成某些举措,只是人微言轻,无力又无奈而已。当然,辛民也不是没有看到和感觉到,事实上,基层群众对某些上层领导的不满远胜过自己。刘小二给他打电话报讯,对在山城主持工作的副院长齐朝,一开口不就是“那个狗娘养的”吗?一般人,出于各种厉害考量,说话行事,还是有所忌惮的。
可是,干群关系走到如此地步,怎么一回事啊?!辛民不敢想下去。眼下他只能不伦不类地自嘲:戴着白手套的战犯,只要诚惶诚恐,还可以获得“重生”;而直接使枪动棒的喽啰,因为有“血债”,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既是历史也是现实,你辛民不也就是个小喽啰么,呵呵。
天快亮了,辛民才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功夫,被电话铃声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