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栗雅芝—快意恩仇
这个世界也许不存在绝对的真理,茫茫天地间却存有浩然正气。
一、浩然天地间
北京的深冬,天寒地冻。从余得水余老的宅院中出来,告辞了门口送行来的余老的秘书,栗雅芝没有直接回下榻的宾馆。出门走了几步,她吩咐大女拿好那幅张大千仿作石涛的“山水图”和余老赠送的字画,先打的回去。她自己却沿着门前一条冰封的街道,一步一滑地慢慢行走,心中却在思索。
北京之行的目的达到了,顺利的出乎意料。海城西岗那一千多亩土地唾手可得,只是时间问题了。然而,栗雅芝没有以往办成一件她自认为的大事后,油然产生的那种喜悦或自得。这种心情,在她不得不接回余老秘书交还的那幅张大千画作时,已经荡然无存。
两天两夜乘坐火车,栗雅芝带着大女于上午到了北京。住进宾馆后,哪儿也没有去,她们当天下午就直奔余得水的家。余得水已经是享有副兵团级待遇的离休干部。余家的住址,在北京什刹海附近的一条胡同中。早在一九八二年,余得水专程去山城探望秋月母女时,就留下了自家的住址。十多年来,栗雅芝曾多次出差北京,出于某种心理,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余得水的家。“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这使眼下的栗雅芝,再来前未免有些后悔。
此次的北京之行,栗雅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她的父亲栗文彬同余得水曾是生死之交的战友,对栗文彬的死,余得水一直内疚;为栗文斌的申冤平反,余得水也尽了全力。余得水是享有副兵团级待遇的中共高干,但是在这个一九九三年,他每年的离休费也不过区区万把多元。那一幅张大千的“山水图”,不仅不止值八万元,还非常难求!酷爱字画又仅靠离休工资的余得水,能挡得住这种诱惑吗?很难说啊!从来没有接触一点也不了解啊!
在栗雅芝的心目中,父亲栗文斌,形象是很高大的。他一个从旧军旅中当过官出来的人,不仅刚直不阿义簿云天,还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否则,就无法解释,一个前国民党军的上校团长,淮海战役随余得水起义后又成为解放军的副师长,当他忿然离开部队后,怎么只能在山城的郊区,一个叫草场村的地方买下两间土坯房,靠摆杂货摊生活?一九五九年他以“反革命”罪名被抓走后,丢下妻子秋月和四岁的女儿小雅芝,家中的谋生,又怎么只能靠秋月一个弱女子披星戴月地拉板车?……。
余得水这位共产党的老革命,曾与父亲栗文斌义结金兰,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多少年生死与共,应该是同一血性的人。他也许会与他们那些贪腐成风的不肖子孙不同吧?刘青山张子善之类,毕竟是个别的,出现在解放初。否则,他们那一代人,前仆后继,怎么可能在毛泽东的统率下,打下这个赤色江山?!只是时过境迁,在一个新的完全倒了个个儿的声色犬马的大环境下,他们这些老家伙还能指望得上自己那些不肖子孙吗?客观上说,眼下在那起劲儿挖共产党墙角的,不是其他,正是他们的某些红二代官二代呢!海城那个不长眼的淫贼单新,当面玩她栗雅芝,背过身情急时还要放两人的苟且录像过干瘾,竟然还被黑三叔给发现了……这个该死的单新!他屁本事没有,却靠老爹一个省委书记的庇荫,当上了海城开发银行的副行长,掌握着众多中小企业贷款的生杀大权,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然而,“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那些老家伙们一个一个都去见马克思之后,神州的赤色,还能”赤“多久?呵呵!
每想到屈死的父亲,栗雅芝就不由地去抚摸一下自己脖颈项链上那枚心脏形纯金坠儿。
若打开金坠儿,里面有两个微缩照片。一个是栗文斌身着国军军服、手拄军刀的全身照。另一个是拍摄下来的三张写有文字的纸片。
一张写的是:“雅芝吾儿;勿怨恨,须自强!父绝笔。”
另一张写的是:“秋月爱妻:一定要活下去!人活着,就有希望。夫绝笔。”
第三张是一首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唯念饥号女,仰首问春秋!栗文斌 1962.7.7”
这三个纸条文字就是栗文斌当年的狱友黑三,在一九七三年深秋刑满出狱后,跋涉千里赴山城送来的栗文斌的遗言遗物。也就是栗雅芝时时挂念于心的“嘱托和期望”。
人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同不公正的命运抗争。
“须自强”,栗雅芝做到了,尽管为此付出了惨痛的屈辱代价。
“勿怨恨”,栗雅芝在不解中心存疑虑。怨,当然不好;怨怨艾艾,没有出息。恨,栗家灭门,血海深仇,难道不应该恨吗?!
至于那首诗,栗雅芝知道,是父亲仿作抗日名将吉鸿昌的。“唯念饥号女,仰首问春秋!”则完全是栗文斌临刑前思念妻女的呐喊。孤愤之情,溢于言表。诗中此句,一直使栗雅芝颤栗中震撼。是啊,仰首问春秋,爸爸,您无辜流尽的鲜血岂能白流!?
……进了余家宅门,刚一通报进去,就听得四合院里传来一个苍老却显洪亮的嗓音:“快点呦,快叫进来么!”
栗雅芝先请余得水的秘书安排大女到接待室看电视。然后她一人进入客厅。只见迎面站着一位颤颤巍巍、神色激动,八十多岁的老头儿,自然就是余得水了。
余得水相貌清癯身材矮小,完全不是栗雅芝多年一直想象的,是那种高大威猛的铁血将军形象。栗雅芝忙鞠躬致意说:“余老,我是栗文斌的女儿栗雅芝。”
“晓得,晓得!快坐下,快坐下!”余得水攥着栗雅芝一只手,拉栗雅芝到客椅上坐下,端详着栗雅芝,已经老泪纵横。“长得好俊俏!是俺文彬兄弟生养的娃儿么!俺那秋月妹子可好?”
“好,好!承蒙您余老挂念,我妈妈很好!上次余老去山城探望,十来年了我妈妈一直念念不忘。年年都要在观音菩萨像前烧香磕头,保佑余老平安长寿呢!”
“不敢当,不敢当!对了,什么余老不余老的!雅芝娃儿,叫俺余伯伯!”余得水一边说一边去斟了一杯普洱茶端过来。“俺余得水惭愧哟,十多年了再没去。八十三岁喽,腿脚不灵便喽。请秋月妹子和雅芝娃儿莫怪哟!”
栗雅芝忙起身接茶,说:“谢谢余老、哦,谢谢余伯佰!伯伯还是要自我多加保重!伯伯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
“雅芝娃儿真会说话……”余得水说,“不过,老了就是老了,自然规律么!当年和你爸爸、俺文斌兄弟一块儿打小日本,年青!那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则是见到了多年挂念、却一直未见的战友独生女儿,二则栗雅芝伶牙俐齿,余得水十分高兴。又回忆起战争年代,老头儿更是来了劲儿,不由滔滔不绝。栗雅芝自然曲意奉承。老少俩代人一唱一和,不知不觉,已经说了一个多小时。
栗雅芝端着神色恭敬的姿态,不断“诺诺”;一边暗暗地观察四周:客厅一侧是书房,另一侧是卧室。竹木家具,日常用品,整体陈设比较简陋。客厅正墙是一巨幅写意的水墨字画:在神州的黑山白水间,书有九个苍劲大字“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落款是:“余得水,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栗雅芝聪颖。虽接触国画不久,已略知一二。不由暗中赞叹:大气磅礴!只知道老头儿酷爱字画,不曾想还是位大手笔,颇有名家风范!
谈兴正浓的余得水,忽然拍拍后脑勺说:“前些年想文彬兄弟,边想俺边画了幅画。一直没有机会送到山城。雅芝娃儿来了,好!……”说着,进书房取来一轴画卷,在桌子上摊开。
栗雅芝一看,却是一幅写实的彩色国画。画面是一位骑马勒缰,英姿飒爽的解放军军人。战马跃起嘶鸣。军人相貌堂堂,颇似家中老相片里自己的父亲栗文彬。余得水解释说:“当年起义后,俺的文彬兄弟是穿过一年多解放军军装,当了副师长的……”看来,老头儿多年来,把未能劝解栗文斌留在部队,以致以后命运坎坷的事,始终郁结于心,借画在浇胸中块垒。余得水又说,“这画,请雅芝娃儿带回去,算是俺余得水一点微薄的心意。”
栗雅芝说:“谢谢……侄女这儿也给伯伯带来一份心意。”她跑去接待室,从大女手中把那幅张大千的山水图要来,捧送给余得水,并用预先编排好的故事说:“爸爸知道伯伯喜好字画。这一幅画是当年爸爸在山城旧货市场买来的,说是给伯伯,一直没有机会。妈妈一直藏着。这次来北京,妈妈叫侄女专程来送给伯伯的。”
听着栗雅芝的表白,会面中,余得水老是微微眯着的双眼,忽然睁开了一下,放射出犀利的透人心腑的亮光。虽只是一霎那间,栗雅芝也不由哆嗦了一下。因为这情景与前不久另一情景太相像了。她与那个该死的色鬼单新玩那套性游戏,被因不放心而尾随来的黑三发现,她编排弥天大谎,黑三叔在责问她时,黒三那微微睁开的双眼,射出鹰枭一般的那刺人目光,几乎一样……。
然而,余得水没有再说什么。他掏出一个放大镜,对着张大千仿作石涛的山水图,看了又看,仔细观摩,说:“嗯,真货,不是赝品!”他头也不抬,仿佛是被字画吸引住似地,却忽然问道:“雅芝娃儿,你说过你是开公司的。你从海城来,就没有打算叫你余伯伯为你办个什么事儿么?”
这老头儿真厉害!
“是这样,余伯伯,侄女眼下真有一件为难的事儿,想请余伯伯出面说一句公道话呢!”栗雅芝嗫嗫嘘嘘的说。她简要地叙说了要在海城西岗征地的事,特别强调:“当然,南下哥是秉公办事。侄女这儿也是合理合法的……”
“哦,明白了。”余得水说。他沉吟一下,走进他的书房,拿起电话。余得水开始与他的儿子,海城市副市长余南下通话。他进屋没有关门,栗雅芝听到或是听不到,显然是无所顾忌。从通话中听得出来,余南下是知道自己父亲有一位生死之交的战友栗文彬的,对栗雅芝是栗文彬的独生女儿,却不知情。余得水在电话中又问了问有关政策情况,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既然没有厚此薄彼的问题,给谁干都一样。没得说的,那就交给雅芝娃儿的公司干好了。你答应是,那就这样!”
打完电话,余得水出了书房,对栗雅芝说:“话你都听到了,就不再说了。雅芝娃儿你来的突然,没有多余的晚饭。咱们出外打牙祭。”说着他就喊叫秘书,”小李、小李!”
栗雅芝眼见大功告成,喜出望外,巴不得立即飞回海城。她忙阻止说:“余伯伯,谢谢了。外面天寒地冻,伯伯行走不便。加上侄女晚上已经约有客户吃饭,就不叨扰伯伯了。”
余得水也不勉强,爽快答道:“那就拉倒!我不出门了。你去招呼你那个小女娃儿。我叫李秘书送你们出门!”
怎知,送出门外,李秘书交给一轴另用白布重新包裹的画卷时,竟然这样对栗雅芝说:“栗雅芝同志,为您包好的画卷中,除了余老送的,还有那幅张大千的山水图。余老说,他不能接受,他只能心领了。他还叫我特别郑重地告诉您说,眼下这个国家这个江山,也是有栗文彬先生一份功劳的!请您要积极地看待过去,正确地面向未来。”
李秘书还诚恳地补充道:“余老的回忆录快成书了。我在帮他整理。余老的回忆录中,多处写到栗文彬先生。余老赞赏栗先生是:‘抗日先锋,心系光明。义薄云天,人之楷模!’”
……栗雅芝沿着铺满冰雪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慢慢走着。脚下是北京一条普通的背街,一时间很僻静,四周无人。栗雅芝是想一个人静下心来。她压根儿也没有料到,她的北京之行,会是这么一个完满却又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结果……此时在她的心目中,一个相貌清癯身材矮小的小老头儿,又幻化成一个高大威猛的铁血将军的形象。她仰望苍天,思绪纷飞,喃喃自语地说:
“这个世界也许没有绝对的真理,天地间却存有浩然正气!……”
蓦地,一个人影从栗雅芝身边窜过,夺走了她肩挎的手包,慌慌张张地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