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萧云海—往事如潮
“搞图形发生器,不是为你,不是为他,是为国家的需要!
”
七、咽下的是泪
一个人扶靠在窗前,望着办公室外的漫天飞雪,好大一会儿了。萧云海胸口剧痛,一直还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多年来头一次自己感觉自己的情况不大对劲,是很不对劲。但他强忍着,没有去看医生。事实上,他真要去,此时他连挪动步子的力气都没有。
他思绪依然翻飞。
高英树显然是在胡闹!像一个蛮不讲理又哄不乖的小孩子一样胡闹!这与他高英树的身份、年龄和经历都不相称!令人匪夷所思!看来问题比较复杂,背后说不定还有人恶意调唆……不过,萧云海并不怎么担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高英树指责的有关栗雅芝的事,都是一些扑风捉影、妄自臆测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查证查证就会真相大白的。
萧云海真正痛彻心肺之处在于,他和栗雅芝的关系完全是可以说清楚的,他和水至青的关系却说不清楚,看来此生此世都不可能说清楚!
青青、青青,在你的心目中,莫非也像高英树所指责的,我萧云海一直就是一个“始乱终弃,另寻新欢”的负心人?是的,当时的情况,导致的后果,当然也只能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一生,能刻骨铭心记住的日子不会多,一般也就是几个。一九六九年元旦那一天,就是我萧云海刻骨铭心的永世不忘的一个日子。
青青,你叫高英树亲自送来大红请帖,并捎口信说,叫我以你“哥哥”的身份、你唯一亲人的身份参加你们的婚礼。我没有去,我怎么能去?!我不是你哥哥,我是一个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是一个高英树都清楚都知道,曾与你倾心相爱的男人。男女之“爱”,似乎已经过去了。也许,我应该去,拿出一个男子汉的气魄。可是,我对你的“爱”,何时何地何曾真的过去了啊!叫我当场看着,我一生唯一心爱的女人、我的至亲至爱的“妹妹”,正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样的男子汉,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那一天,从晚上八点(你们正式举行婚礼的时间)起,我就徘徊在中关村西家属区八十七号楼的附近,远远地远远地注视着五楼一家灯光明亮的房间,你们结婚借住的房间。我注视着灯光,一直注视着。我在心中一再强迫着自己,为你们祝福要为你们祝福;然而我又真切感觉,我口不应心我这是虚伪的。一九六九年北京的冬天,夜真黑天真冷啊!我的心,这一夜,一定也是冷到了冰点。
我注视着灯光,一直注视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等待着灯光熄灭。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那灯光就是不熄灭;仅仅在夜半时分,灭了一下瞬时间又亮了起来。漫天飞雪。我早已变成一个雪人,一个从身体到灵魂都冻得麻木的雪人。邻近黎明,我才回到宿舍,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我被突然唤醒。一看,来人竟是新郎高英树!高英树双眼血红,不由分说地强迫我起床,叫我穿上衣服跟他走。我说,“干什么你干什么?我不去你家!”
“谁叫你去我家?我没有家!”他说。竟然还阴沉沉地笑了:“呵呵,请你喝酒,请你喝我的喜酒啊!”说着,就把我连扯带拽地引进了邻近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斟满两杯酒,便命令道:“喝!”
我说:“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说清楚,我不喝!”
“这是喜酒!”高英树继续阴郁地笑道。“名份上,你现在算我的‘大舅子’了,是不是?!你这个请都请不来的‘大舅子’,就不想听听我和你青青妹妹的婚礼汇报么?”
我不言语。
“你听着,乍起耳朵给我听着!他妈的,完全是一个骗局,一场恶梦!”高英树语气忽然变得恶狠狠地。“贺喜的人们刚走,你的青青妹妹收拾起自己的小行包也要走,说要回北方师大去。
“我挡住她锁死门不叫她走。她说,高英树同志,你早就应该知道的,我们之间在演戏。现在,戏演完了。我说,水至青,我当然知道你一开始就是演戏,你叫萧云海来,你就是准备大闹一场结束这场戏的。萧云海没有来,你失望了,是不是!你一直在演戏!可是我没有演戏,我是当真的……她说,对不起……我说,说一声对不起就能解决问题吗?生米已经变成熟饭,现在,你只能是我的老婆……她、她哭了。
“我向她跪下来。我说,天地良心,我是真心真意爱你的。我劝她,乞求她,什么好听话都说尽了;也说道,你萧云海是个什么东西,始乱终弃,为此种人做戏不值得的;后来我又骂她,威吓她,连婊子的脏话都骂出来了……她一概不为所动,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只是一个劲地哭……”
我听着,再强忍也忍不住,我掉泪了。一杯酒,我一口喝尽,又是一杯……高英树不再说了,也是一杯又接着一杯……两瓶“二锅头”很快见底,又打开一瓶。
高英树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哑巴了?!”他喷着酒气凑近我,忽然邪恶地嚎叫道:“你他妈这个大舅子,你知道吗?后来,后来,我就扒开她的衣服,把她强奸了,强奸了!哈哈,我,竟然是强奸了我的新婚老婆!……”
我骂道,“你个混蛋!”我脑海已经一片空白。我抓起一瓶酒,没有朝高英树那丑恶得已经变形的脸砸去,却是拎着它,径直向中关村外的清华园跑去。
白灿灿的大雪,漫天飘舞。
一声长笛,一列从八达岭方向开来的火车,刚从清华园车站经过,大地又变得一片沉寂。四周没有人影。我站立的地方,穿过一望无垠的旷野,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北京航空学院的校舍。
我一仰脖子,一瓶“二锅头”下肚。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跪下来,嚎啕大哭。面向苍天,面向大地,我疯也似地叫道:“青青、青青,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蓝珊妈妈,水不平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啊!……”
我昏死过去。
三天以后我才苏醒过来。此时,我已躺在中关村医院的病房里。后来听罗天良说,是一位路过的农民大哥发现了我,把我送进医院的。同房的病友见我醒了,就说,哎呦,你活过来了!刚送进医院时,医生说你差一点活不过来了!你的妹妹赶来,哭!这三天,一直呆在你身边……你妹妹长得真漂亮!天字一号的美人呢!诶,你妹妹呢?……
我知道,“妹妹”只能是你,青青。我心中一暖。
我想去找你,一挣扎,浑身酸疼,根本没有下病床的力气。我想象着,一会儿你就会回来,可是你没有回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你再也没有来……我得的病是酒精中毒并发急性肺炎,半个月后才出院。
我一出院,就到北方师大找你,一次又一次。青青,你就是不见我。最后一次你叫人带了个字条给我,上面说:
萧云海同志,我们再见面只能徒添烦恼,还会有其他意义吗?此生此世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好好活下去,放心!去江城时问郑洁好,好好待你们那个将要问世的小生命。
我又一次掉泪。我把纸条放进嘴里,嚼碎了它,随着泪水,慢慢地咽下肚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才一年比一年地更加明白,我给青青造成的痛苦,远比我自身的痛苦大得多、深得多、无奈得多……因为我一直自以为我的作为,是迫不得已的,甚至是舍己救人有着很崇高很伟大的理由的……可你呢?被蒙骗,被背叛,使你从精神到肉体都遭受了与你善良天性和高贵身份格格不入的极大伤害!而这种伤害竟然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你。直到在海城"梦幻海岸",我才知道,你离开高英树以后,二十五年期间,你还是单身一人。……
青青,青青,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高英树说了我那么多话,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就是在你面前,我萧云海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我知道,人,没有来世。但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人,有个来世呵!只有到来世,没有了那些不可逾越的羁绊,我才能对你一诉衷肠,你对我的误解才可能消除,我才可能无拘无束地在你面前跪下来,恳求你的原谅,赎自己的罪!
眼下,扶靠在骐山山麓自己办公室窗前,思绪翻飞的萧云海,不时摸摸裤兜里的袖珍“二锅头”。他很想咽两口,缓解缓解胸口剧烈的疼痛,摸了又摸,手哆嗦地厉害,却始终没有摸出来。
萧云海还不知道,他的青青,其实已经通过海城的“黑松林之夜”,听到了他对女儿梦梦的交心谈话,部分了解了真情。他也不知道,世界上现在正有两个女人,出于完全不同的利害关系,完全不同的目的,正在通过各种途径,包括手眼通天地查阅已经瘐死在监狱里、当年中州P派造反司令薛卫国的文革档案,来印证与他萧云海和郑洁密切相关的身世秘密。这两个女人,一个自然是青青,美国THINK公司董事长水至青;另一个则是THINK公司大中华区分公司总经理,某国际基金组织成员,美国日裔混血女人亚当·爱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