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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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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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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天空亲吻过大地》连载

第一章 红唇少年

那年的春天,也像许多年后的春天一样,被无数人盼望着,惦念着,憧憬着。

严寒的冬日几乎还未曾散尽,人们就已经迫不及待换上花裙,穿上短袖衫,敞开禁锢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衣领,让裸露皮肤一遍遍感受和风的抚慰,感觉那种久违了的舒适和惬意。大地重新长出柔嫩嫩的绿草,树木重新开出鲜艳的花朵,往昔一双双冰窖似的冷漠的眼神,又开始跳动起火一样的热情。一切都在复苏,一切都在唤醒,从头到脚,从五官到四肢,从外表到人的内心。

位于京城最中心的太液池,也呈现出一年中最秀丽的风韵。不说那飞檐流丹,栋宇峥嵘,也不提那佳木荟翳,巨石贝垒,仅就蓬莱岛和白塔倒醮于波光掠影之中,黛色岚光,就足以可依可掬了。再加上一座九孔白玉拱卷的“金鳌玉栋桥”,如虹霓般横亘于潋滟湖水之上,北望可观琼岛春阴,南眺可赏太液秋风,著名的“燕京八景”,只需独伫桥头就可纵览其二,那实在是古代君王发动浩繁人力创造出的人间仙境。多少年来,它就像一位温婉儒雅、清秀可人的风流美男,存在于帝都的中心,任你有再大的委屈,再无法诉说的悲伤,只要来到这里也会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只剩下一片洁净,一片美好。

就在这样的仙境里,眼下走过来一男三女,迢遥看过去,他们就像是一幅泥捏的精致盆景里,行走的四个小人。那个少年,与肩挎贴着小鹿画片书包的女孩,缓缓走在后面;另外两个女孩,一个穿“蓝格格”衣服,一个着“灰衬衫”的,则嘻嘻哈哈走在前面。那天恰好赶上阴天,雾霭弥漫,整个太液池被笼罩得如梦如幻,时时有一两道日光从青灰色薄云的缝隙中洒下,照射湖水;这时,湖面上就会有珍珠似的白光一窜一窜地跳动。

忽然,少年一时被什么吸附住,不知不觉走到桥中央,停住脚步,两手扒着像一根根长矛的铁栅栏,睁圆双睛,若有所思地向南眺望。

他旁边的女伴也跟了过来。

“蓝格格”犹豫了一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走到绿油漆的铁栅栏前,双脚活泼地蹦跳着,做要从这栅栏之上飞跃状。只有那位“灰衬衫”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喂,你快过来呀,看这下面的湖水棒极了。”

“我才不过去呢。我劝你们也赶紧走吧,否则,那湖水里的水鬼会把你们拖进水里。”

“蓝格格”吓坏了,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跳着脚就往回跑。

“你别听她的,这湖水怎么会有鬼呢?”

少年反驳道。

“你还别不信。这座石桥过去没有这些栅栏,而是些白玉石雕刻花纹的石柱,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太液池里开始闹鬼,每年城里都会发生一起被鬼拖进水里的蹊跷事;后来解放了,本来说这回应该好了,可每隔一年,还是有人跑到这里来自杀。上边没办法,这才拆除了白玉石栏杆,改成现在这样又高又尖的铁家伙,就是防止有人再往里跳。”

这是那个“灰衬衫”在说。

“她说的是真的吗?”

少年就有些犹豫。

“她说的没错。不知道你看没看过《我的前半生》?书里记载,紫禁城泰和门旁过去有一口水井,经常有一些宫里的宫女和妃子,只因犯了忌讳被投进水井里淹死,结果,积累的怨毒愈来愈多,每到夜里,她们就会变成厉鬼爬出水井,四处吓人。后来溥仪知道了,就命法师超度,在井口压了一块上百公斤重的铁板。这些女鬼出不来,只得顺着水路游到太液池,继续折腾,所以从那以后满城的人都知道这湖水有水鬼。”

是那个卡通女孩在说。

少年还是半信半疑,心有不甘地让目光继续在池水中流连。心想:如果这湖水里真有水鬼,她也必是像宓妃那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满池的红花绿茎,是她时髦的新衣,一池蓝琉璃的碧水,是她魅人的美瞳。裸露的肌肤就像波光,在水中时隐时现,尽显妖媚;玉藕般的白臂随浪花凭栏乱舞,无不性感;就连风裹着云雾也会伴同她的舞动,变幻成各种形容呢。

他正这样且羡且叹,恍惚间,竟觉得那女神忽然伸过来一只纤纤玉手,跨过铁栅栏的缝隙,搭在他的肩头。

“啊!”

少年不由大叫一声,跳起脚来;回过头来连自己也不好意思地乐了,却哪里是太液池魅惑人的女神,分明是旁边的女伴,在招呼着他赶快赶路。

“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见到鬼了不成?”

往车站走这一路,卡通女孩还笑着拿他打趣。少年无言以对,直顾低头往前走,可女伴似乎还想把这个玩笑开下去,故作神秘地对“蓝格格”女孩说道:

“你刚才没看见他的样子,如果不是我拍了他一下,他真有可能被女鬼摄取到水里去了。”

“你是说,那水里还真有鬼?”

“何止是有,我还听见她唱歌来的呢。”

“开玩笑吧?”

“不信,我唱给你听,她是这样唱的:‘我的眼睛是两团火焰,我的手臂是一根魔杖,凡是看到我眼睛的人,注定要走向死亡------’”

卡通女孩一边故意用沙哑的嗓音说着,一边张开双臂,把十根手指弯曲成魔鬼样的利爪,假装恶狠狠朝“蓝格格”女孩扑去。吓得对方不停地笑着,直往同伴的身后躲,同时,还没有忘记拿卡通女孩和那少年打趣: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他到底是你表哥,还是表弟呀?”

这最后一句,明显说到卡通女孩的敏感处,她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挥动玉臂,要去撕那“蓝格格”的嘴,“你胡说些什么,简直越说越不像话。”“蓝格格”见势不妙,一边“咯咯咯”开心地笑,一边就往“灰衬衫”女孩的身后躲,竟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有时,眼见就要抓住她了,那个扮演“母鸡”的忠实演员,还故意把“蓝格格”挡在身后,张开双臂不让她抓到对方。三个人打闹了一阵,显见得是有些累了,都站在那里弯下腰,喘着粗气,卡通女孩连连摆动手臂,带着一丝愧意,向男孩解释:

“你看我这两个妹妹,有多淘气,成天就知道拿我开心。”

少年却仿佛不曾听见。

刚才,他听“蓝格格”问起,“他究竟是你表哥还是表弟”,白皙的脸颊骤然像涂上一层胭脂,羞涩地一阵绯红;这倒不是缘自这句话本身,而是为了“蓝格格”问女伴这句话时,左偷瞄一下卡通女孩,右斜楞一下自己坏笑的样子,多少让人觉得局促不安,心亏气虚。

他一直陷在刚才那句话里,痴痴排解不开:

是呀!

我到底算是她表哥还是表弟呢?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伙伴?还是被丘比特那支爱情之箭悄悄射中的情侣?抑或只是心有灵犀、有许多知心话题的红颜知己?

他不知道。

就在少年满腹心事的当儿,一行人已走过白皮松掩映下的团城,来到正对北海公园大门的车站。一辆梳着两根大辫子的电车,像一只瞪着两只大眼睛的蓝鲸,缓缓驶来。那两个女孩已在车下向他们招手了:

“喂,明天你还来吗?”

“来。”

“那你表弟还来吗?咯咯咯。”

“去你的吧,再见!”

“再见!”

这位红唇少年名叫钟凯南,若论其身世,虽算不得生在钟鼎瑶玉之家,却也是富贵宦达子弟;其父早年间曾参加革命,解放后几经波折,现任北京市轻工局局长,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其母原是一名华侨,归国后追随父亲,在某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年轻时即出落得楚楚动人,这就难怪她的儿子也长得这般一表人才,可谓风姿秀逸,玉树临风。俊秀的外表,再加之显赫的家世,按理说,这样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男孩子,如果稍稍把持不住自己,任其放纵,必定会成为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轻则招蜂引蝶,挥霍纵欲;重则横行霸道,杀人越货。可难得的是,这样的恶俗,在这位少年人身上竟然一点没有沾染,究其原因,除了父亲严厉得近乎苛责的管教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它找到了比一切女人、金钱和权势更有力的东西:

书籍。

说来也是奇怪,没有人督促他,可钟凯南从小就显露出对知识的狂热追求,这种追求的热度,远超大人们对他的期许。他年仅三岁,即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七岁熟读《论语》,十岁谙熟《史记》、《汉书》,及至年长,一些有名的子、经、史、集,他几乎都已经诵读一遍;所以中学毕业,他很自然地便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在大学他曾发下宏愿,即便不能像王国维、钱钟书那样,做一名知识渊博的学者;最次,也要成为一名精通二十五的历史学家。所以,尽管他现已踏入社会,被分配至人人向往的办公室工作,闲暇之余,特别是每逢星期日休息,他还是要到北海旁侧这家知名的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正是对知识的这种滋滋渴求,使他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曾引来多少长者发出“我爱犹怜”的感叹,且怎样引人侧目;使他忽略了周围女孩子纷纷向他传送爱慕的秋波。

就像他上大学二年级时,一个中文系的漂亮女孩子,经常到他们男生宿舍,假借帮他收拾床铺、洗衣服为名,千方百计跟他接近。每次孩子要她来,同宿舍的男生都会不好意思,讪讪地躲出去;可等她一走,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出来,嬉皮笑脸地盘问:你们亲过嘴没?你们上床了没?七荤八素,问东问西。一旦他说没有,他们就非常扫兴,说你这人挺没意思,连好朋友都不说实话,可他当时的确一点这方面的兴趣都没有,只顾着看书、学习;学习,看书。后来,那个女孩也看出来了,悻悻地跟他谈了最后一次话,再也不到男生宿舍里来了。

因此,他在同龄男孩子当中,也算是个异类,尽管面容姣好,却从没有与女孩子牵过一次手,吻过一次嘴。但就如同花蕾虽不起眼,却注定要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虫豸虽则外形丑陋,却终究会化茧成蝶。纵使少年如那耳喀索斯般孤芳自赏、心高气傲;有丘比特张弓搭箭瞄准于前,阿佛洛狄忒手握魔水瓶追赶于后,他终究逃不脱那一池碧水的诱惑。只是让他钟意的人,此刻还未出现,她也许还在某个商场的橱窗前流连;也许还与自己的闺蜜躲在什么角落,说着悄悄话;总之,她可能出现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唯独,没出现在他身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不久的将来相见,他们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短暂却又稍纵即逝的契机。手持纺锤的女神早已安排好一切,就像曹禺舞台上的“三一律”的人物,该出场的时候自然便会出场,一分钟也不会多,一分钟也不会少。

何况,随着“铛”的一声钟响,时间进入到注定不同寻常的一九八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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