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钟凯南与娄心月就开始频繁接触。
他们每逢礼拜日,便像约好了似的共同来到图书馆,并肩而习,互不打扰,她看她的大厚本英文书,他看他的已泛黄的繁体古籍;感觉到累了,互相之间莞尔一笑,便很有默契地从堆积如山的书本中,抽身走出,跑到阅览室的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紧挨临琼楼,种着一株古树,两人多环抱的树身,一看便知已经历经数个世纪;伞盖似的绿荫下有一座汉白玉石碑,坐在刻满花纹的石台上,可以望得到东面仙女一样洁白的白塔,一湖波光潋滟的北海,那是他们两个人最常歇息的地方。
每天来图书馆看书的读者走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他们俩就像嵌进这座古典园林一样,始终不曾挪过地方。
说来连钟凯南也感到奇怪,像他这样一个见着女孩子脸都会红的人,怎么与娄心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这些话似乎被自己隐藏了半个世纪,一直憋在心里,今天,终于可以痛痛快快说出来。而对方也莫不如是。他们一起聊文学,聊历史,聊音乐,聊政治,从各自单位的见闻,聊到上大学的趣事;从小时候的经历,聊到过去那些小伙伴现在又在干些什么------。他们的话题就像重重包裹着的一个毛线团,里面千头万绪,随便抽出一根,就足够缠绕在双手扯上三天三夜的;即便这根断了,两个人很快又能从话题中找到另一个线头,把它们接续上。
原来,钟凯南只觉得连结这个世界,连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只有书籍,眼下,他却突然发现,实际上还有另一个开关,可以通往那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只是这道开关过去一直握在手里,从未想起要把它打开。而一旦这道开关被打开,他即刻就感觉到像是夏日迎面吹来了一股凉爽的风,那么舒适、畅快。
又是一个周末,钟凯南一早就来到北京图书馆,他习惯性地站在前面的柜台前,乘着工作人员取书的空隙,转过身,面向已经坐满位子黑压压的人头,将自己的目光如鸽子般放出,任凭它们在那些像一枝枝油橄榄树的人头上盘旋,足有一刻钟,却并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51号!”
站在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嗓门清脆的声音响起。
钟凯南急忙回过身,看到柜台上放着他要借的三本古籍,一本《艺文类聚》,一本《阮籍集校注》,一本《世说新语》;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妇女,微笑着将找来的几本书推给他。
“你的书齐了。”
钟凯南只得暂时放弃了搜索,手脚麻利地抱起三本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油橄榄丛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抬头望了一眼柜台前的墙壁,上面挂了一口钟,里面的秒针“滴滴答答”画着一圈一圈的圆,均匀而又略显急促,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它的旁边,清晰醒目地写着几个鲜红大字:
“知识就是力量!”
他翻开那散发着油墨香的书籍,感觉又回到大学教室,又回到安静淡雅的自习室,没过十分钟的功夫,娄心月的身影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被知识牵引着,这双脚很快踏上陌生而又隐秘的小路。
大概是由于肚子“咕噜咕噜”在叫吧,提醒他漫长的一个上午,倏忽间已经过去,不知不觉来到要进餐的中午。他抬头看了一眼,阅览室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收拾书包在往外走。钟凯南也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准备给自己补充点能量。但就在他走出玻璃门,试图经过图书馆前的大院,远远就望见院内一丛灌木林旁,站着三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个梳幸子头,挎着一个有小鹿贴画棕色书包的,不是娄心月,又是哪个?
她们似乎在激烈讨论着什么,连钟凯南走到身边都一点没察觉。
“娄心月,原来你在这里?”
娄心月吃惊地转过身,等发现是他,脸上立刻泛出灿烂的微笑和两团红晕。
“咦,钟凯南。”
“我在阅览室找了你一上午,怎么没看见你?”
“是这样的,我看到今天人实在太多,就临时改主意到第一阅览室找资料了。”
第一阅览室主要收藏各个年代的期刊、报纸,进了图书馆大门往左一拐既是,它也是晚清时期的老建筑,雕梁画栋,长廊通幽,只是它和右手靠里边的第二阅览室隔着一个大院,故此,钟凯南才没看到她。
“这是谁呀,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旁边一个穿蓝格格衬衫的女孩,忽然笑着发问。
“啊,这是我的表、表弟。”
“噢,可我接触你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没听说过?”
“不是,那是因为我们从小在一个院长大,后来分开了,最近才联系上。”
“嗷,原来是青梅竹马!”
女孩儿笑得越发诡异。
“你胡说八道什么,再瞎说我可要揍你了。”
对方越是这样说,娄心月越是不好意思,面颊上那两团红晕都传染到了白皙的脖颈。
“本来是你自己说的吗,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浓我浓-------。”
也不知道那女孩儿从哪儿学到这些香艳的成语,一股脑儿就用在钟凯南和娄心月身上,气得娄心月又羞又恼,隔过另外一个穿灰衬衫的女孩,伸开纤手,作势就要其撕“蓝格格”的嘴。“蓝格格”赶紧“咯咯”笑着跑开,看那意思,娄心月与两个女孩的关系,走得似乎比他还要近些。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我们下午到底准备怎么样?”
还是那位穿灰衬衫的女孩一些冷静,把话题转移到刚才三个人争论的话题。
“那个什么,回头我再回到单位,找他谈谈,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先回去吧。”娄心月转身又定定地看向钟凯南:“你呢,还继续留在这儿吗?”
“不,我也正要回家。”
只是一霎那,钟凯南就改变了准备在图书馆战斗一天的计划,毫不犹豫地食言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灰衬衫”镇定的表情,完全不像是仅有十几岁的女孩子。“蓝格格”却一会儿看看钟凯南,一会儿看看娄心月,偷偷在一旁窃笑。
钟凯南返回阅览室,以最快速度收拾好书包,到柜台还了三本书,然后,和三个女孩一起走出狻猊衔环的红漆大门,穿过马路,朝东面的107路车站走去;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踏上了被称作京城第一名桥的金鳌玉栋桥。
这才有了文章开头,钟凯南站在铁栅栏外,眼望太液池发呆,被三个女孩取笑是被女妖缠上了的故事。后来,他从娄心月嘴里得知那俩个女学生的名字,那个穿一身灰衬衫不爱说笑的,叫刘媛媛;那个穿一身“蓝格格”活泼得像水银的女孩,名叫夏梦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