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踏进图书馆门槛之前,钟凯南一直以为,图书馆这种藏书浩繁、汗牛充栋的地方,是为他这样爱读书的人开的;可在阅览室坐了几日,他才豁然发现,自己想得是过于天真,这书香气味极浓的地方,固然是为他这样的书痴而准备,可实际上,那桌椅上、走廊里、广场处,确是实实在在被一拨又一拨学生占领的。
那年月的学生还没有统一校服,大抵在家中穿什么,就展现出什么样子:男生基本以白汗衫、蓝裤子为主;女生更多的是穿颜色艳丽一些的半截裙。虽则服饰不一,但有一点是共通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某某学校在读的学生,那就是他们肩膀永远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以及一付还略显稚嫩的面孔,还未曾发育成熟的身体。他们与多是单打独斗、安静看书的成人们不同,基本上是三五成群,两人一伙,喧哗之声,自一踏进狻猊衔环的红漆大门,就不绝于耳,及至坐在众目睽睽的阅览室,依然克制不住地低语浅笑,暗通款曲,互咬耳朵根子;不像是聚到这里一起用功读书,倒像是以看书为名聚合到一处的。男生和男生之间,女生和女生之间,男生和女生之间,不知又因此引发出多少曲曲折折、节外生枝的事情来。家长自然是完全不知情,她们甚至很乐见自己孩子每逢星期日,不去公园玩耍,却去图书馆用功的态度;可她们那里晓得,已经具备些独立人格、又有些萌发朦胧感情的这些孩子们,只通过一点小小的花招,就赢得大人充分的信任,从而,在学校之外开辟了自己的另一条战线来。
夏梦荷与刘媛媛比她们稍显成熟,但仍改变不了女学生的样貌。她们去年从中学毕业,刚参加完高考,尽管不幸双双折戟考场,但学校的那种氛围还未舍得丢却,也是有家长把自己的不甘强加于她们身上的因素,她们仍然像约好的一样,按时到图书馆复习,准备来年继续高考,至少看上去,给人一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
就像许多女学生都有自己的闺蜜,有什么话不愿对大人说,更愿意跟闺蜜说一样,夏梦荷与刘媛媛也是这样一对形影不离的闺蜜。这不仅仅是指她们从小就在前后胡同里住着,小学中学始终是同一个班的同学,而是由于她们志趣相投,性格互补。夏梦荷在家里老小,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小事都用不着操心,落得个轻松闲在,无拘无束;再加上生就一张婴儿肥般胖嘟嘟的脸蛋,又爱说又爱笑,谁见了都忍不住在她苹果似的脸蛋上掐一下,从小就为街坊四邻所喜爱。刘媛媛正好相反,她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什么家务活儿都得她来干,洗衣、做饭、烧水、点蜂窝煤,小小年纪就品尝上生活苦涩的滋味;这点苦涩同样也体现在她的脸上,额头和五官有一种和年纪不相称的冷漠、成熟。她们一个动,一个静;一个开朗活泼,一个稳重矜持。就这样,本来性格差异很大的两个女孩子,老天爷却让她们成了一生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奇怪的是,别瞧表面上夏梦荷梳着个羊角辫,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像个小妹妹;而为了干活方便,脑后永远留一个简练的马尾辫,脸上带着一种凄苦模样的刘媛媛,像个大姐姐。实际上,却是夏梦荷还比刘媛媛大两个月,她也不吝啬以姐姐的身份自居,每当有男生欺负到刘媛媛,夏梦荷总是很仗义地挺身而出:“这是我妹,你们可别欺负她啊!”
她们上学的时候,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你的橡皮给我用,我的尺子给你用,互相抄袭作业,帮助打扫卫生;一个站起回答老师问题,另一个在课桌后悄悄提醒,手拉手走在一起,嘴咬着耳朵边,有说不尽的悄悄话。有时放学了,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剩她们两个坐在椅子上,互相对望着,忽然其中一个眼泪就流出来了,另一个也跟着一起落泪,尽管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么年纪轻轻又忧愁着什么。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开怀畅笑,在教室,在操场,在狭窄的胡同,都要留下过她们放肆而清脆的欢笑声。落榜以后,夏梦荷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家想让我再复习一年?”刘媛媛就想也不想地回答:“那好吧,我爸的单位我也先不去了,我也陪你再考一年。”两个好朋友,就又一起办了北京图书馆的阅览证,每天结伴坐上四五站地,继续自己的学习生涯。但到底是女孩子,终究改变不了爱玩的天性,更何况她们所处的年代,更是一个新鲜事物层出不穷的年代。夏梦荷聊着聊着天,突然大声宣布:“我们去看电影吧,听说刚上映的印度影片《哑女》,可好看了。”“那我们就去看。”两个密友,就手拉着手跑到西四胜利电影院,屏息静气地看完了电影,等散场以后,再看两个人的眼圈,都哭得红红的。没隔几日,夏梦荷又喊道:“我知道府右街新开了一家延吉冷面,咱们去尝尝怎么样?”“那我们就去吃。”十分钟以后,就看到这两个贪玩的小女孩,一人端着一个比她们脸蛋还要大的大海碗,坐在那家店里,吸溜吸溜,津津有味地喝着独有的又甜又酸的面汤,然后,学着大人们喝完酒后的样子,张大嘴巴,“啊”地发出长长的很享受的声音,快乐地笑成一团。
刘媛媛已经习惯了听从夏梦荷的指令,仿佛她就是她的大脑,夏梦荷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个对自己说一不二的小伙伴,路过小卖部,时常拉着她买些零食与她分享。今天花两分钱买两块话梅太妃奶糖,明天花一元钱买两瓶北冰洋汽水,还一定要可乐味的、樱桃味的各买一瓶,两个人轮换着喝。这些可是食品厂新开发的产品,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色泽欲滴的摆在货架上,就足够让这些女学生眼馋的,它们无疑比那些枯燥的书呀、本呀更能吸引人。
直到娄心月闯进她们的生活。
其实,她们与娄心月并不熟络,只是在图书馆经常看到这样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似乎学习格外认真,桌案上总摆着一摞厚厚的书,每次都等到阅览室关灯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娄心月也注意到她们俩人的存在,有时在路上迎面碰到,她们还会互相点个头,微笑一下,表示已经打过招呼了。她们就像本该走完各自人生轨迹的两条平行线,如果不是那个漆黑冰冷的夜晚,如果不是团城下的那次历险,她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完成那次交集。
那是个冬夜,天寒地冻,北风刺骨,图书馆的灯光还未及灭,外面已经溟濛混沌成一团。那天,娄心月查找资料入了迷,图书馆快关门了才记得回去。从图书馆往107的北海车站走,要经过一段高大红墙拦着的团城,那里平时就没有路灯,此刻更是黑漆漆的十分瘆人。她正心惊胆颤地走,红墙下忽然窜出两个小流氓,嬉皮笑脸把她堵在墙角,口口声声非要跟她交朋友,否则就要对她非礼。她正惊慌得不知所措,恰巧,夏梦荷与刘媛媛打这里经过,及时喝止住了他们。但两个小流氓见色起意,岂肯轻易放手,仗着身高体壮,拦住娄心月就是不让离开。还是夏梦荷说了一句:
“你们这些都是我玩剩下的。你们不认识我没关系,可这是‘大毛子’的地盘,你们都敢碰,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那两个小流氓别看凶起来耀武扬威,可听到“大毛子”这三个字,竟如同遭了电一般浑身战栗,彼此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什么也不说,扭头就消失在黑暗里。
自那以后,娄心月便认她们两个做了“妹妹”,三个人成了须臾不离的好朋友。
夏梦荷一接触到娄心月,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女孩。在她眼中,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女,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一名有名大学的老师,还会讲一口标准流利的英语;要知道,她上中学最喜欢上的就是英语课,那些个能够卷起舌头跑一辆火车的英语字母,曾是那样具有魔力,她的外语也是全班学的最好的。尤其当娄心月讲述她教外语时,为培养学生的语感,经常放原版的英文电影给她们看,更是让夏梦荷羡慕得不行;要知道那年月,即使是外国电影,在社会影院只能偶尔公开放映一回,更甭提那些带有神秘色彩、被多少年当作违禁或黄色的原版英文电影。她根本无法得见,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罢了。
因此,只要一有时间,夏梦荷便缠着娄心月给她讲这些电影故事,她的身边自然少不了刘媛媛。娄心月从来不吝啬,给她们讲《卡萨布兰卡》里伊尔萨和里克的悲剧,《飘》里斯嘉丽的坎坷生涯,《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和四个姐妹的故事。夏梦荷每次听得都入了迷,最后总要说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看一部这样的电影就心满意足了”,简直把娄心月当作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娄心月这时已多少了解夏梦荷的过去,知道她的经历远不像她外表显露出的那般天真、单纯;同情之后,便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打小严格的家教起了作用,本性善良的她,试图拿出全部的爱来温暖一颗冰冷的心。尽管她此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经常敲打一个学生,让她不要走弯路,这一点对一个老师来说还是驾轻就熟的。比如,看到两个女学生总改不了爱吃贪玩的天性,就会拿出德国作家凯勒说过的一句话:
“人不是为了活着而吃饭的,而是吃饭是为了活着的。”
这句箴言一样的话一旦说出,看得出很让夏梦荷她们两个女生震惊,瞪大了眼睛,凝视娄心月良久,仿佛她头顶有一圈光环,自天而降是来给她们散布福音的。
从那以后,她们也开始从《北京晚报》、《读者》抄录名人名言,记在小本本里,只是不知她们是抄给自己看的,还是作为一种炫耀时时背给别人听的。总之,不管怎样,这两个过去只是贪玩的女学生,知道用功了,来图书馆来得也愈发勤了。夏梦荷有一个小姨,在广渠门中学教书,那里正在办高考补习班,专招落选考生和还想高考的社会人士,夏梦荷二话没说,拉着刘媛媛到那里就报了名。因为功课紧,她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图书馆;等她们再次来图书馆复习,却发现娄心月身边又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大男孩,还是那种高大帅气的,这无疑让两颗正处于敏感时期的少女的心,在嫉妒之外,又泛起一阵一阵涟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