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夏至来临,北京城进入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手脚麻利的翠绿藤蔓植物,早已爬满院墙;肥厚宽大的杨树叶子后面,开始传出“知了——知了”蝉儿的鸣叫;毒辣辣的太阳,不分上午还是下午地悬挂于高天,犹如过火般的灼浪,把鹅卵石地面撩得一片惨白。就如同这火热的天气,这个星期日,最靠大院里面“高干楼”楼上的钟家,从早晨就一直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不断有黑色红旗小轿车停在楼口,不断有三三两两的人提着点心匣子或一网兜水果,走进门洞;还不时有人向周围的邻居打听:
“这是钟书记家吗?”
“是,往上走,最高的六层既是。”
然后,就是大门哗啦啦打开的声音,从里面探出一个衣服光鲜、发髻时髦的中年妇女的笑脸,用一种热情而谄媚的语气打招呼:
“老钟,汪部长来了,快,快,您请进!”
客厅此时布置得已完全认不出。
房顶上挂满红、绿、黄、紫各种色彩的气球,地上摆放着两盆六月雪和罗汉松,枝繁叶茂的翠绿,给整个沉闷的家庭都带来了喜庆。雪白的墙壁正中,悬挂着父亲亲笔手书的斗大的“寿”字;旁边多宝格的架子上,此刻多了一个唐三彩香炉鼎,上插一根细长的海南产的沉香,袅袅娜娜,一道青灰色烟雾散开,让人吸过后沁人心脾,满屋飘香。再瞧瞧沙发前的玻璃茶几,放着一套宜兴紫砂茶具;一把造型别致的茶壶,四个小巧的浅盅;那标示着“明前龙井”的上好茶叶,自然更是少不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只透明玻璃杯,是专为沏咖啡用的。一个红漆果木托盘的格格里,放满了杏仁、榛子、花生、蜜饯、糖果;当然,还有三四个白底青花的小浅碟,里面码齐了各种糕点,什么枣泥酥皮、金墩烧饼,姜汁排叉,核桃薄脆,那都是这家女主人特意跑到朝外,新开张的老字号大顺斋购买的。
秦岚半个月前,就忙着给钟礼成操办五十五岁大寿。本来,钟礼成坚决持反对态度:“我一个快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还过什么生日;而且,中央现在的精神是要勤俭奋斗,反对大吃大喝,铺张浪费。”可架不住秦岚死说活说:“正因为很少办,今年你已整五十五,机会难得才要办得热闹一些,何况,你不是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大家宣布吗?”这样,钟礼成才勉强同意。
钟凯南很愿意有多一点的客人来。因为每年春节,只要有亲戚串门,父亲必定系上围裙,亲自下厨房做几样拿手好菜,钟家兄弟也正好借机解解馋,把这些年一直填不饱肚子所受的委屈,给填补回来。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为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父亲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忙碌开来,即便已经有几拨客人登堂入室,父亲也仅仅简单招呼几声,就让他儿子和妻子去配客人聊天。尽管这些客人,钟凯南一个也不认识,也很不习惯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虚伪客套;但为了这顿许久没吃到的美味,他只有委屈求全,在父亲面前扮演一个热情小主人的角色。
“这位是财政局的副局长郭宝柱,是你父亲过去的战友,你要叫郭叔叔。”
“郭叔叔好!”
“这是经济调研室的主任李建军,你叫李叔叔。”
“李叔叔好!”
钟凯南毕恭毕敬站在门口,对鱼贯而入的嘉宾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一边听母亲介绍,一边将双手尽量有力地握住对方的手,以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和礼貌。
由于从小浸染官场上的社交场所,钟凯南对这种表面上的应酬已习以为常。但是,当下一位客人敲开钟家门的时候,他还是为对方表现出的过于热情给惊着了。还没等旁边母亲介绍,那人已经一步跨进大门,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带着十分夸张的语气激动地喊叫:
“你就是钟书记的公子吧?你小的时候,我到你家里玩,还见过你,那时你还没上学,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得这么高了,还长得那么英俊帅气,很像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呦。”
“啊?啊!”
钟凯南被他双手摇晃得不知所措,更对“公子”这一称谓感到刺耳,环顾左右,着实有些不适应。
还是母亲急忙在一旁解围:
“这是贾乃德叔叔,是你父亲的同事,跟你父亲干了很多年,现在人家下海了,是轻工业局下属的轻工业公司总经理。”
“噢,贾叔叔,欢迎您!”
“不敢当,不敢当。”
贾乃德谄笑着连连摆手,身子一闪,把后面一个人让进屋。这时,钟凯南才发现,他后边还跟着一个漂亮女孩。
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纤瘦少女,眉毛是细细的,眼睛是弯弯的,一笑起来带着些许妩媚。人还未到跟前,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不过,它不是国产鹿茸珍珠霜的茉莉香,也不是紫罗兰护唇油的植物香,倒像是法国进口的那种浓郁馥香。
就像娄心月常常笑话他,一见到漂亮女孩子就走不动道,此刻也是如此,见到这个女孩,钟凯南就把对她那个印象不好的父亲,忘的一干二净。
“快请进,快请进。”
秦岚也乐得合不拢嘴。
娄心月和她的父母,是在汪部长进门前的十分钟到的。他们都不用再作介绍,和钟凯南小时的印象相比,娄心月的父母明显老了:她的父亲娄适白,脸上的皱纹就像被海浪冲刷过的礁石,一道一道,触目皆是;她的母亲陈怡,头发也已变得花白,让人不禁感叹岁月的无情。
“难得,真是难得,我们快十年没见面了。”
“可不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秦岚望了望她们一家三口提着满手的礼品,再看看已经堆满客厅的烟酒、水果、点心,不知是无可奈何,还是感到意外惊喜:
“你们来就来吧,干嘛还这么破费,我们又不是外人。”
陈怡却道:
“这不是应该的吗。心月这孩子这些日子尽给你们添麻烦,又耽误凯南的工作和学习,如果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还望你们多多谅解。”
说着,她拿了一双眼睛不时扫到钟凯南身上,就像他身上落了什么蚊子或苍蝇似的,要将它们赶走一般。
娄心月则一直羞红着脸,痴痴望着他。
她们的到来,让钟凯南不得不中断与那位总经理女儿的聊天,和母亲陪同娄心月一家在客厅落座;但也没等聊上几句,汪部长,这次生日宴中最重量级的人物就开始登场。他穿着四个兜的藏青呢中山服,左上衣口袋,还插了一杆英雄牌钢笔,声如洪钟,步履矫健,后面还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秘书。他一露面就带着很强烈的气场,吸引原先已在屋里就座的宾客,都急惶惶跑出夹道迎接,那阵势就像欢迎中央下来的某个首长。
“秦岚同志,你今天的装束很漂亮嘛。”
这虽仅是一句普通的话,却让母亲受宠若惊,颤巍巍在下面连说了八九句“谢谢”,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汪部长说的确实不错,为了钟礼成的生日,秦岚费尽功夫着实打扮了一番,她不光是买衣服、烫头发就往外跑了不知多少趟。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绣有团花的旗袍,剪裁合体的丝绸面料,将她保养得凹凸有致的身材,尽情展露出来;为更加突出女主人的身份,她的头发也是烫成电影明星的波浪卷,脖颈配一串熠熠闪光的珍珠项链,左手戴银镯,右手戴玉环,雍容华贵,气质不凡,让人记起她出自名门的富丽和高贵。
“哎呦呦,汪增量,我还说您现在是贵人事太多,抽不出时间到我这个小庙里来呢,没想到,还是来了。”
父亲摘下围裙,及时从厨房一步蹿出,双手紧握住汪部长的大手用力摇晃,脸上露出极度夸张的惊喜表情。
“怎么,不跟我介绍一下,这位小老弟是------”
“噢,这是我大儿子钟凯南,我还有个小儿子钟凯西,因为临时有点事,出门了。”
其实,只有钟凯南知道,弟弟哪里是外面有什么急事,分明是不愿见到家里那么多生面孔,临时躲出去了。
然后,钟礼成又给大儿子介绍汪部长:
“你要叫人家汪伯伯。汪伯伯是你父亲同乡,我们解放前在一所中学读书,一起发起打到蒋家王朝的学生运动,后来又一起来到北京,考上大学。不过,汪伯伯比我可有本事,人家曾经是化工部部长,后来又调到中央组织部工作,上边对你汪伯伯非常器重。”
“哈哈哈。”
钟礼成的话引来汪增量的一阵爽朗笑声。
“瞧你父亲把我给说的。你父亲才是真正的革命者,老党员,为党任劳任怨工作了几十年,文革期间那么挨整都挺过来了,完全是凭着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诚。你应该向你父亲好好学习才对。”
两个人一唱一和,互相奉承,弄得周围的宾客就像伸出水面的长颈鹅,一会儿听见这边动静大些,一起朝这边“呱呱呱”地叫;一会儿听见那边有什么声音,又一同朝那边摇头晃脑,这来来回回,头摇了不知有多少回。而且,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脸上都要挂出一副或羡慕、或崇拜、或感叹的谄笑。于是,屋子里就有了各色人等发出的应和笑声:
“嘻嘻嘻。”
“呵呵呵。”
“嘿嘿嘿。”
钟凯南呢?则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父亲请他的同乡兼中央领导,单独到他书房会谈。临进房门前,秘书特别小声提醒他一句:
“汪部长,别忘了今天下午2点还有个会在等您。”
汪增量却一副不愿被人打搅的意思,右手轻轻一挥:
“我晓得的,你先下去吧,等快到下午2点你再开车来接我,好吧。今天,我要跟我的老乡、我的老同学好好聊聊。”
秘书“嗯”了一声,点头哈腰先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