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钟礼成一早就被秘书叫走;小翠,也被放了一天的假,凯西躲在屋里看书,秦岚在卧室翻看旧照片。只有姑婆不甘寂寞,颤颤巍巍被翠姨扶着走出房间,来到客厅,看到钟凯南也在,翠姨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跑到凉台摘菜去了。
为打发时间,钟凯南按下电视机开关,拉起像“大辫子”那样长的一节一节天线,转动起表盘状的旋钮来。尽管大院早就支起一口大锅,可各家的信号依然不稳定,时断时续,模糊不清,荧屏上飘满雪花,或者像小学生课本一样画满横格线。他不停转动旋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稳定画面,固定住。
那是莫斯科芭蕾舞剧团在表演《天鹅湖》。
“都都都都,西都来都,西来来来,都来米来,都米拉索米,都米拉索米——”
一旦柴可夫斯基这首圆舞曲回荡耳畔,钟凯南的心仿佛都跟着那些白纱裙在飞翔。
他倾倒在柔软沙发上,任凭思绪跟着美轮美奂的画面一起飘飞、跳跃、旋转,忘了人世间的繁琐事务,忘了家庭里的苦闷压抑,只是一味欢唱着、畅笑着。侧过脸看一眼姑婆,她也用手使劲扒开右眼的上眼皮,身子努力前倾,恨不得脑袋钻进电视屏幕,看得出她也看得格外认真、用力。
太完美啦!
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音乐和舞蹈结合得这么美妙,那么,非《天鹅湖》莫属。有时,钟凯南甚至想,它似乎就是久存在他心中一个遥远的梦,只不过一直没被挖掘,所以,每次看《天鹅湖》,就觉得距自己的梦又走近了一步,每次都有不同的启示,不同的感动。
“姑婆,您觉得好看吗?”
钟凯南大声冲姑婆耳边喊,她不仅眼睛看不太清,耳朵也有点聋。
“好,好------”姑婆边笑边点头,“就是,她们好像、好像都没穿裤子。呵呵。”
钟凯南险些晕倒。
难怪她一直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原来竟是这个缘故。他急忙解释:“她们穿着哪。那叫紧身裤,凡是跳芭蕾舞的都要穿的,这样好看。”
“噢,呵呵。”
姑婆依然咧着嘴神秘地笑,那笑声让你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是在感叹这种西洋过来的帕来品,让她这个深受传统道德教育的女人无法接受?还是在自嘲已是老眼昏花,连荧屏上挺大的姑娘穿没穿裤子,都看不清楚?
其实,不用钟凯南这样猜疑太久。当秦岚穿过客厅,姑婆又叫住母亲,很认真地问:
“你说,那电视里跳舞的人是不是都没穿裤子?”
秦岚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回答的更加干脆:“既然您不爱看,就别看。”说罢,也不经过儿子同意,伸手就去按开关,只听“啪”的一声,彩色荧屏和他所钟爱的《天鹅湖》,就一起被粗暴的关掉。
“可我还要看呢。”
“看什么看,一会儿客人就来了,还不换件干净的衣服去,净顾看电视。”
钟凯南气哼哼地跑进寝室,把自己扔到硬硬的单人木板床上,仰天叹息。
在这个家永远轮不到自己做主。
父亲走了,还有母亲;母亲走了,还有姑婆;她们任何一个都可以家里发号施令,支使自己干这儿,干哪儿。也许在这个家,唯一能指挥了的,似乎仅有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可即便是他,自己又岂是有把握支使的了呢!钟凯南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笃,笃,笃。”
说句实话,今天娄心月拾缀得非常漂亮:穿一件骆驼灰的驼绒大衣,下边是一条亚青色的哔叽呢裤子,脚蹬高跟鞋,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当娄心月脱下大衣,里面的藕荷色薄毛衣,更是把她丰满的身材显露无疑,再加之,她贴身套的圆领衬衫,杏黄色圆领还翻到外面,衬得她的面容更加白皙、秀气。
“阿姨,您好!您还认识我吗?小时候经常到您家里来玩。”
“我记得,记得,和我们家凯南是一个中学的,你父亲还和礼成在一个单位呆过;想不到,多年不见长成了大姑娘啦。”
秦岚笑眯眯望着娄心月,一会儿摸摸娄心月细皮嫩肉的手,一会儿俯下身,盯着人家衣领下的雪白脖颈;看得娄心月有些不好意思,头垂得低低的,耳根一片泛红。
还是姑婆的出现,给娄心月解了围。
“听说咱们家来客人了,谁呀?”
姑婆颤巍巍从沙发站起,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娄心月赶紧上前,一把扶住,搀着她又坐回海蓝色的沙发上。
“姑婆,是我,娄心月,您还记得我吗?”
姑婆哪里还记得,只知道用力睁大一双已经浑浊的青光眼,兴奋地大叫:
“你好!你好!”
“姑婆,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您的,这是您爱吃的点心。”
娄心月真是一个懂事的女孩,钟凯南都没注意到,她进门时还提着一个点心匣子。
精美包装的匣子,放在茶几上,钟凯南一眼看出那上面写的“宝兰斋”三个字。娄心月把它打开,里面各式各样的点心就显现出来:萨琪玛,酥合子,香油杏仁酥,小麻饼,奶油蛋卷------,都是北京有名的糕点。娄心月抓起一块香油杏仁酥,递到老人手里。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接过杏仁酥就大口咀嚼起来,她一脸苍老的褶皱,随着嘴唇不停地蠕动,愈发显得苍老。姑婆一口气吃完杏仁酥,等她去抓第二块时,被母亲制止住:
“行了,吃太多点心对身体不好,这些留着以后慢慢吃。”
说着一挥手,示意翠姨把点心匣子拿走。姑婆仍然没有吃够的意思,举着两手嚷道:“我还要,我还要。”母亲摇摇头,亲自上前架起老人的胳膊,往卧室走,一边说道:
“好了,老太太,你累了,回去上床休息一会儿吧。”
硬是架着她离开客厅,送回她自己房间。
钟凯南每天像看活话剧一样,早已看惯这些在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除了缄默,还是缄默。娄心月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十分惊讶,想开口,可看看秦岚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又不敢开口;倒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忙起身解释:
“我没别的意思,今天来只是想跟钟凯南借几本书,顺便看望一下您二位和姑婆。对了,钟叔叔怎么没看见?他身体还好吗?”
秦岚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和蔼的微笑:
“没事儿,没事儿,这跟你没关系。你钟叔叔今天单位有事,出去了。”
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对方杏黄色的圆领衫。“你这衬衫真好看,质地亮亮的,是在哪儿买的?怎么我逛了这么多家商店从来没见过。”秦岚的嗜好一向在这些装着打扮上,只要看到谁穿上一件时髦的漂亮衣服,必定会东问西问。
“阿姨,这个叫韩国丝,是进口衬衫,在国内商场买不到,这还是我与我们学校外籍教师换了外汇劵,专门到友谊商店里买的。”
“我说怎么一闪一闪,那么好看呢。看来学外语还真有不少好处,像你叔叔都没有机会进到友谊商店,你看这些电视机、洗衣箱,还是托人从国外买回来的。”
“不要紧,阿姨,如果您喜欢,下次我去友谊商店,也给您买一件韩国丝的衬衫,保证您穿了,比我这件还好看。”
一句话,说得秦岚心花怒放。
然后,秦岚就是不停地夸娄心月懂事,说得钟凯南这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脸蛋羞红,好不尴尬。当然,她在抬高家里贵客的间隙,也没忘记时刻贬损她那个不听话的儿子,言里言外,她们父母已经管教不了这个逆子,以后,还要指望娄心月替她们多多操心。
“对了,你看我这记性,你不是要找钟凯南吗?我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就让他带你上房间看看,但中午就不要走了,一定留下吃个便饭,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
“谢谢您!”
钟凯南的蜗居早已收拾好。小翠不在,他就把要洗的脏衣服胡乱包裹成一团,扔进洗衣机,又将地面清扫得一尘不染。可娄心月没有因为蜗居的焕然一新感到惊奇,而是视若无睹地走到放着一排排书籍的书架前。
那些书,应是钟凯南此生最看中的东西。
别看仅是薄薄的一本一本,却是过去五千年古今中外的浓缩,抚摸着它们,钟凯南甚至能触摸到人类历史湿润的皮肤,它们就像被一条条扔到河岸上的鱼儿,张着鳃在呼吸。不管书架上摆放的是像《全像古今小说》、《儒林外史》、《聊斋志异》,这样长着中国面孔的锦鲤、虹鳟、草鲢;还是像《德伯家的苔丝》、《安娜。卡列琳娜》、《铁皮鼓》、《绿衣亨利》,那样长着外来面孔的大马哈、非洲带鱼、三文鱼,它们都在朝你拼命瞪着眼睛,长大嘴巴,不停煽动着鳍翼,仿佛一起在向你恳求:
“读我吧!读我吧!”
当钟凯南联想到这里,他忽然乐了,尤其是看到娄心月站在书架前,翻翻这本,拿起那本,不知如何是好,他愈发得意。
“你家里的书真不少哇!”
最终娄心月放弃努力,什么书都没有选,单单把撂在书架最下层的几本英文期刊捧在手里,指着一块块补丁似的报纸,发问:
“咦,这些干吗要用报纸粘上?”
钟凯南的脸一阵羞红,劈手把那几本期刊夺了去,喏嗫道:“这大概是父母要收集的资料,没来得及拿走,先放我这里了。”说着,慌慌张张把盖着美女大腿的英文期刊,塞到床铺底下。这是他少年时的一段隐私,他这样归置屋子,该打扫的全部打扫了,却偏偏没想到,它却成了漏网之鱼。
娄心月却像是司空见惯。
“这有什么。你知道过去教中学英语的老师,经常借给我这些英文版的期刊呀,报纸呀。”
“难怪你英语那么好。”
“一般,一般。”
“对了,你不是想看德国作家的小说吗?我给你找出了几本,你看行不行?”
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钟凯南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凯勒的《绿衣亨利》,一本钱春绮翻译的《德国诗选》。娄心月随便翻了几页《德国诗选》:
“这本书选的诗歌很全,还真是不错,我那里有一本德语原版的诗集,正可以让学生对照着中文来学。”
“你说到德语,我忽然想起上大学时,我们同宿舍一个男生,也学过德语,不过我说一句话,你可别不爱听。”
“什么话。”
“就是我听他说德语,怎么总觉得那么费劲,就像有人穿着一双笨重的靴子,在木地板上‘咣咣咣’地走来走去。”
“你这样说也对。”
“真的吗?”
“我也给你讲个笑话,这可是真事。你知道我刚到外国语学院那会儿,学校里是怎么形容德语的吗?人家说:‘法语是说给情人听的,德语是说给敌人听的。’结果我没有听清楚,后来又有人问我,我就特神秘地跟她们学:‘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德语的吗?人家说:法语是说给情人听的,德语是说给驴听的’。后来,我这句话反而成了口头语在学校流传开,别人都说我形容得更贴切。”
钟凯南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得连秦岚也推门进来,惊诧地问发生了什么,他急忙摆手:“没事,没事,我们是在讲一头驴的故事呢。”秦岚摇着头不明所以地离开。这回轮到娄心月笑得捂住肚子,直不起腰来。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其实我觉得德国话没那么难听,人们之所以对它感觉不好,还是因为二战期间希特勒给人家留下的印象太坏的缘故。”
“有道理。”
“这样吧,我教你几句常用的德语,你可以自己体会一下,如何?”
“这倒是不赖。”
“那你可听好了。第一句是Auf Wiedersehen。”
“‘飞冷打恩客’。这句话的意思是------?”
“再见!”
“再见!”钟凯南跟着鹦鹉学舌般地重复,“那第二句呢?”
“Ganzen beschäftigt。”
“刚并差客。”
“这是‘一整天’的意思。”
“噢。”
“还有第三句,Lch liebe dich。”
“‘一使力巴低’,这又怎么解释呢?”
娄心月忽然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莞尔一笑:
“就是,就是‘你好’的意思。”
“噢,‘一使力巴低’,你好!”
钟凯南友好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握娄心月温软细腻的纤手。
娄心月的脸“刷”地一下,瞬息间泛出一片红晕,使她本来就红扑扑地脸蛋儿,就像被涂抹上一层草莓酱,更显得通红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