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书房的门“吱纽”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倒剪双手,从屋里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仿佛有一种魔力似的,偌大的客厅即刻被挤压成球形的一团,连空气都一下给抽吸干净,让人窒息得几乎喘不上气。周围墙壁,也在一瞬间全部消失,眼前就只剩下一副不可逾越的身躯,还有他的面孔。
那是怎样一张面孔啊!
冷峻、严肃、刚毅。下巴因为经常遭受刮胡子刀的侵虐,光滑得发青;嘴角两边的扩肌肉群,永远处于紧绷状态,不知道什么叫笑。凸出的颧骨,往后梳理干净的背头,一双秃鹰似的眼睛,总是自上至下死死盯着人看。那双眼睛尽管瞳孔已经有些发黄,有些浑浊,但你只要一接触它,仍感到不寒而栗;即便背过身去,也会感到那双眼睛像个幽灵一般跟在你的背后。
这就是钟凯南的父亲:钟礼成。
“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住每个角落”,每当钟凯南见到父亲,总会想起卡夫卡说过的这句话。
饭桌桌面上的图案很优美,大理石的淡蓝色贴面,绘着褶皱的山峦,攒尖顶亭子和栏杆,几个头戴噗巾的书生,正在亭子里举杯换盏,把酒言欢,俨然是一幅倪瓒的《松林亭子图》。可钟凯南吃的这顿晚餐却难言轻松,更奢谈自在。
他和弟弟自从坐到饭桌的那一刻起,脑袋就像沙漠里遇到危险的鸵鸟,始终低垂着,不管父亲与母亲在热烈地聊着什么,都不敢抬起头正视父亲一眼。即便钟礼成以“和蔼”的姿态,问询几句工作的情况,钟凯南回答得也尽可能简短,目光偶尔会惊鸿一瞥地望向父亲,但一旦碰上父亲那双似能看穿一切秃鹰般的眼睛,又很快收回,再也产生不出看第二眼的欲望。
姑婆却不管不顾,像小孩子一样嘻嘻笑着,叫嚷:
“这么多好吃的,我饿了。我饿了。”
说罢,张开筷子就去夹桌上的菜,却被秦岚及时制止:“咱们再等等,不着急”,然后,像等待首长发布指令一样,眼巴巴看着整座桌子唯一的中心,不,应该说整个房间、整个世界的中心:她的丈夫,钟凯南那拥有无上权威和尊严的父亲。
钟礼成依旧不慌不忙,先招呼站在一旁侍奉的小保姆:“小翠,来,坐下,和我们一起吃。”小翠似乎受到惊吓,慌忙挑起脚,胡乱摆手:“不,不,我不饿,一会儿你们吃完,我再吃。”翠姨也讪讪说道:“是呀,哪有保姆和主人坐在一起吃饭的道理?”钟礼成难得露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给翠姨做起工作。身为局党委书记,管理着成千上万的人,做思想工作他再拿手不过:
“你们不能这么看,保姆怎么了?保姆也是人,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如果有区别也是分工不同罢了。是吧。不管别人怎么想,但在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小翠,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从来没把小翠看成是保姆,而是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女儿看待。“
说完这段话,钟礼成特意搬了把椅子放在身边,确定以及十分肯定地往椅子上一指:
“来,小翠,你就坐这里,我们这个家是最讲究‘平等’的。”
小翠百般推辞不过,只好无比幸福地坐下来,两颊已羞红得如同挂了两朵晚霞。
“平等!”
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
在这一点上,钟凯南可以百分之百举手打保票,父亲说的所有人一律平等,在钟家的确执行得丝毫不差,甚至平等到吃东西这些常人绝想不到的细枝末节上;不过,在这方面还要感谢父亲对母亲的长期“培养”,换一句话说,父亲是平等的倡导者,母亲才是平等的真正执行者。
就像每逢过节吃月饼,母亲总会把一块月饼按照家里人头切成五份,平均每人一份;而且,她老人家的手还非常准,每一份都切得大小一致,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等吃完一块,才会去切另一块。钟凯南和弟弟吃得比较快,常常是母亲切完刚一转身的功夫,那两小块美味月饼就已跑进肚里,勾引得无数馋虫爬上来,诱惑着兄弟俩,眼巴巴望着剩下还没切的月饼流口水。母亲却不管这些,她总以吃多了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为借口,切完两块月饼后,把剩下的毫不留情地锁进柜里,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拿出来,害得他们只能望柜兴叹。
还有饺子,也是孩子从小就爱吃的美食。钟家如中国所有家庭一样,也是每年有那么几天要包饺子吃,也是和他们一样,剁馅、和面、擀皮,每个人都上手包,连姑婆都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为表示钟家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饺子下锅之前,母亲定要亲自把摆放在笸箩或擀面板上的饺子数一遍。每逢此刻,母亲都十分认真,趴在那上面一个一个检点着数量,就像检点一支即将出发的士兵,数一遍不行,往往要数上两三遍才行。有时,姑婆还会充当她的帮凶。
每次数完,她都会非常得意地直起腰,向家庭所有成员公布:
“我数过了,饺子一共100个,我们家五口人,正好每人吃20个。”
她说这话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两个孩子听这话也没当成开玩笑的话在听,因为在父亲大人的监督下,他们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尽管每次吃完,钟凯南与弟弟愈发饥肠辘辘,20个饺子完全无法满足正长身体的需要;每次吃完,兄弟俩都会像两只饿红了眼的流浪狗,等父母回卧室一休息,就偷偷溜进厨房,将那些残羹剩饭,以及本来预留到第二天的饭菜都席卷一空。
于是,没一会儿功夫,只要母亲进入厨房,整栋楼就都能听见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
“这是谁把那块月饼吃了?”
“留到明天吃的饺子怎么都没了?”
“真是不像话,太不像话啦!”
每逢此时,钟凯南与弟弟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像泥鳅一样钻进去,那种羞愧、耻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然,钟凯南绝不会由于这个原因,不高兴小翠和他们共进晚餐,恰恰相反,他很乐意有外人参与进来。更何况自从小翠来了以后,她察觉出钟家这哥俩儿每次吃饭,都习惯性地扫荡厨房一番,就留个心眼,每次都会给他们多留出一些饭菜,单等他们饭后再补充,当作小灶。
“你怎么这么客气,你到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那个什么,翠姨,你也跟我们一起吃吧。”
父亲依旧在倡导他的平等理论。
“我就算了,我到厨房吃就可以。”
翠姨受宠若惊,赶紧盛了一碗饭,又掏出自己花钱买的辣椒酱,躲到厨房去。
耽误了这么久,姑婆显然是饿坏了,端起碗筷大口往嘴里扒拉着,连菜都顾不上来。“慢点,慢点”,母亲好心地把清蒸鲥鱼的刺去掉,夹到她碗里,又盛一些蒜薹给她。
“谢谢,谢谢。”
姑婆笑呵呵地说着,仿佛得了多大恩惠。
也许是她年岁有些大了,手有点不听使唤;也许太过于紧张的缘故,几粒雪白的米饭掉在饭桌上,她也没注意,只顾照顾眼前碗里的东西。
钟凯南察觉到父亲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看,饭都掉了,千万不要浪费粮食,这每一粒可都是农民兄弟的血汗呢!”
姑婆立刻感觉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虽然脸上依然充满笑意,身上却紧张得要命,筷子止不住瑟瑟发抖,几次想夹起饭桌上的米粒都没能成功,索性撂下碗筷,用一只老手抓起米粒,急惶惶把它们填进自己嘴里。
姑婆可是父亲的亲姐姐,原来一直在南方老家,为照顾老人,终身未嫁,等把老人送终,自己却孤苦伶仃没人能作伴,父亲便把她接到北京,一直赡养了十几年。她跟父亲的关系可要比亲人还亲,连姑婆掉下一粒米饭都如此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更何况是钟家这两个小字辈呢。
那顿晚餐,钟凯南吃得格外紧张。本来他想找个机会,把娄心月要来拜访的消息,向大家宣布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结果,就像有块粘痰堵在喉咙里,想咳嗽一下,但肃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的环境,却无论如何不敢发出声来。
眼见父亲吃完饭,从椅子上抽起他那巨大的有压迫感的身躯,就要往书房移动,钟凯南终于下狠心说出想说的话:
“明天,娄心月可能要来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