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每个星期日,夏梦荷都会按时出现在钟家门口。
钟凯南为了能确实帮到她,头两天都是自己先温习一遍功课,那些课程已经扔下多年,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要把它拾起。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出还没来得及当废品卖掉的高考复习资料和试卷,一张一张拿出,摆在夏梦荷面前给她耐心讲解:从名词解释到成语填空,从牛顿定理到化学周期表;总觉得时间就像一列拼命往前跑的火车,必须抓紧那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把手,才不至于被它甩掉。
可夏梦荷总显得心不在焉。
钟凯南唾沫星子四溅地在一旁讲解,她的眼睛却分明告诉他,她心里开起了小车:一会儿,她玩弄手里的圆珠笔;一会儿,又探头探脑向窗户外张望。钟凯南责怪她两句,她索性撅起一张小嘴,赌气地把眼睛一闭,不写了。或者,就是把钟家的靠背椅当成幼儿园里的木马,上身前仰后合地摇晃,嘴里还哼哼唧唧哼着什么曲调,真让人哭笑不得。
记得有一次,钟凯南只是上趟卫生间的功夫,回来时看她拿着杆笔,又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咿咿呀呀,他正要言辞责备,待她转过身来,却发现她娇嫩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蓝色的圆珠笔墨,活像京剧里化过妆的小丑,见到此他也乐了。
“怎么了,你笑什么?”
夏梦荷依然不知所以,待钟凯南拿过一面小圆镜给她看,连她自己也给逗乐了,抢过手里的毛巾拼命擦。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呀?”
“你不笨。”
“我知道你在撒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过去数学考试得多少分。我实话告诉你,有一次我们班数学期末考试,我才得了16分。真的。这回,你该知道我上次高考为什么考砸了吧。但我不在乎,考得不好就是考得不好,干嘛自己欺骗自己呀。”
可这话刚说完没两分钟,她又马上改口: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其实,我那是骗你的。我如果学习不好,班主任还会推荐我去西城英语班吗?要知道,能去英语班的,都是八中、三十五中、师范附中这些好学校的学生,我也是我们学校800名学生中唯一被推荐过去的。所以,我喜欢跟娄心月在一起,就是图她外语好。”
夏梦荷的话忽儿左,忽儿右,时而东,时而西,跳跃得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不知道她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从对方那里找不到答案,钟凯南只有调整自己的节奏,才能勉强跟上她多变的思路。
“你读过《红楼梦》吗?”
她突然话题一转。
“当然读过。我还读过不止三遍呢。”
“怎么说,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你都清楚?”
“差不多吧。”
“那我问你,刘姥姥第三次进大观园是在什么季节?”
“这个------”
钟凯南以为她会问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感情纠葛,或者是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刁钻古怪的问题。他一时答不上来。
“你不知道了吧。刘姥姥第三次进大观园,是在夏天。”
“我怎么不记得。”
“不信,你可以查一下书呀。”
钟凯南遂不甘心地从书架,找出一本《红楼梦》,翻了翻,不是:又找出一本,还不是,脸上的汗就有点下来了。夏梦荷看他着急的样子,就在一旁咯咯地笑。
“你不用找了,我告诉你答案吧,刘姥姥三进大观园这个情节,就写在《红楼梦》第三卷第一百一十三回上呢。”
钟凯南将信将疑,按照夏梦荷提供的线索,找到那本书的那一回目,果不其然,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忏宿冤凤姐托村呕,释旧憾情婢感痴郎”,讲的正是王熙凤临终将巧儿托付给刘姥姥的事。钟凯南不禁惊愕地长大嘴巴,望着刚才还从心底有些瞧不起的夏梦荷,仿佛不认识了她一样。
夏梦荷则高扬起白皙的脖颈,用眼睛斜楞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得意和骄傲。
钟凯南满脸羞臊得通红,半饷说不出一句话。
夏梦荷因为这一段经常来钟家,跟这个家庭成员很快都熟悉起来。秦岚每次见到她,还是显得并不情愿,匆匆问候一下就躲进自己卧室。凯西有时出来拿东西,能与夏梦荷碰个面;但凯西仍旧保持独来独往的性格,即使夏梦荷与他打招呼,也权当没看见,夏梦荷也不介意。倒是姑婆和小翠,对她非常热情,只要一见面就有说有笑,像是她们前世就认得似的。
钟礼成见过夏梦荷一回,她一见到这个快活的女孩子,就喜欢上了她。他总是模仿某位伟人抚摸“红小鬼”的头的样子,抚摸着夏梦荷乌黑柔软的头发,用一种首长的语气亲切问候:
“小夏,你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小夏,你学习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没有?”
“小夏,你父亲、母亲他们都还好吗?”
夏梦荷则像对待初次见到钟凯南母亲那样,大半都不予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嗤嗤地傻笑,弄得钟礼成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也回应以干笑。半晌,夏梦荷才止住笑,嗔怪道:
“叔叔,您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让我先答哪一个好呢?”
“噢,这竟是叔叔的不是了?”
“那可不,问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像对待您两个儿子一样对我,这才重要。”
“哈哈哈,那好哇。”
钟礼成开怀大笑,用手掌又抚摸了一下夏梦荷的头发,显得非常开心:
“我这个家只有两个嘴笨的儿子,如果有你这样一个会说话的女儿,那是我的荣幸。以后这样,你复习功课的时候,可以找凯南来;就是以后不用复习功课,也随时欢迎你到家里来玩。”
“真的吗?”
“那还有假。”
夏梦荷又兴奋地嗤嗤笑了起来。
秦岚却在一旁“切”了一声,不屑地扭过脸去;声音虽小,但夏梦荷无疑是听得见的,可她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毫不介意地又与钟礼成热切的攀谈起来。秦岚的脸色愈发阴沉得厉害,过了片刻,忽然一下子想起什么,问道:
“小夏,你父亲、母亲都是干什么工作的?”
“噢,我母亲没工作,一直在家带孩子。我父亲跟您一样也是一名老党员,原来在西单四联美发店工作,现在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
“那就是一个给别人理发的呗。”
秦岚的口吻明显带着不屑。
“什么叫理发的呗,瞧你说的,理发的莫非就要低人一等吗?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没任何区别;况且,我们共产党员的干部是什么,那是人民的公仆,是要服务于老百姓的。你不要老是用过去资产阶级大小姐那一套来看待别人,现在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
钟礼成的一段话说的义正辞严,慷慨激昂,钟凯南看见来回负责端茶倒水的小翠,眼圈都有些泛红,秦岚也摆出低头认错的态度。
“小夏,你不要误会,阿姨也只是随便那么一说。”
“我没事。”
夏梦荷尽管这样说,却很明显她的心态起了变化,坐在沙发上,刚才那个有说有笑的小女孩不见了,替代她的,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委屈鬼。
钟礼成看出她的心理波动,给钟凯南使了个眼色:
“好了,今天就先聊到这儿,你们接着复习吧。”
回到屋里,钟凯南看夏梦荷嘟着个嘴,绷着个小脸,情绪有些低落,便嬉笑着劝慰她:
“我母亲就是一个爱打听别人家私事的人,你不必介意。”
谁想夏梦荷把粉嫩的脖子一梗,反驳道:
“谁说你母亲啦。”
“那你是生谁的气呀?”
“我是说,你母亲说的没错,我父亲本来就是一个理发的,能和你们大干部相比吗?还说平等,我们四五口人挤住在一间小平房,你们家住着好几间屋子,那能一样吗?你父亲还说他是人民公仆,服务于老百姓,那就先把你们家房子让给我们家住试试。虚伪!”
就像有只手触动了她的敏感地带,只听“突突突”,夏梦荷发出一连串机关枪扫射般的言语,打得钟凯南一时措手不及,晕头转向,站在哪里愣怔了半天,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好了,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当真,谁敢拿你父亲开玩笑呀,瞧给你吓的,以为我真惦记着你们家的房子,我要找,外面住豪宅的有的是,还看得上这些。嘻嘻嘻。”
夏梦荷又恢复了她嬉笑打闹的本色。
一时间,钟凯南觉得面前这个女孩是属孙悟空的,变化也太快了。一张脸就像七八月份夏天的气候,说晴就晴,说雨就雨,他真有点跟不上她跳跃的节奏。
“你不是想了解我家的情况吗?那我就跟你说说。”
“不是我,是我母亲。”
钟凯南竭力想把秦岚和他在这个家庭的位置,区分清楚。
夏梦荷却满不在乎,“都一样,都一样”;然后,她喝了两口茶水,难得一本正经地讲述起来。
“其实,我父亲挺不容易的,他老家在河北,是现在的爹妈在门口捡到的,原来那个家,据说他的亲生父母共生了五个孩子,实在养不活他,就把他给扔掉了。他是从养父那里学到剃头的手艺,解放前,又一个人挑着担子从农村到北京闯荡,靠着这门手艺赚钱。后来,在一个大杂院定居了下来。定居以后,又把我母亲从农村接来,生下我哥、我姐和我,因为他很晚才生下我,所以非常疼我,只是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没有文化,既不认字,也不看书不看报。我哥,赶上文化大革命,又是参加造反派,又是下乡,学习也是耽误了;我姐,为了接济这个家,也是高中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所以,全家都指望着我能有点出息,成为一名大学生。”
“既然这样,你更得好好学习才是。”
“我?”
“是呀。”
“唉,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父亲从小就说我贪玩,老揍我;如果不是家里人这次督着我,这一年我本来不打算再考的。”
“你不考准备干什么?”
“上工厂上班呀,还能干什么?”
工厂?
那个印象中又脏又累的地方,那个聚集着社会乌七八糟的人的地方,那个小偷、流氓、劳改犯肆意横行的地方。钟凯南在报纸广播里不止一次听到,某某厂又发生群殴事件,某某厂又发生重大强奸、抢劫案件。像夏梦荷这样一个娇嫩如一朵鲜花的女孩,一旦给扔到那里,不出几日就会凋谢枯萎掉的。他绝不能让身边这个可爱单纯的女孩,沦落到那种地方。
那天上午,钟凯南给她复习得格外卖力,就像身后有一根皮鞭时时提醒着自己:决定这个女孩子的命运,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夏梦荷却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只要钟凯南跟她讲一些数学题,她不是低着头转动铅笔,就是拿一块橡皮反复在纸上擦;见他声严厉色地说她,有些急了,她就偏过头来,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钟凯南,那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常常看得他先不好意思,最后总是抵抗不住那水汪汪的注视,败下阵来,说:“行行,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这时,夏梦荷就会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来,又唱又跳,仿佛学习对她真是一件苦差事,远没有这样海阔天空地胡聊来得轻松自在。
娄心月真像她所说的,很少再来钟家,唯一中间来过的一次,还是把夏梦荷单独叫到钟凯南的房间,却让他在客厅呆着。钟凯南十分不解,也要去听她们说些什么,娄心月笑着把他推开:
“你听什么,这是我们女孩子说的悄悄话。”
钟凯南只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聊地看着电视,隐约能听到他的房间有吵架声,再仔细听,又悄然无声。正纳闷间,娄心月气冲冲地从房间里闯出,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嘴里还说:
“凯南,你跟叔叔、阿姨说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
说着,“砰”地一下把大门带上,门砸在门框发出很响的声音。钟凯南回头再看夏梦荷,她倒一脸平静,什么事像都没发生过。
钟凯南继续硬拉着夏梦荷复习,但对方明显已心不在焉,草稿纸上给她留下的几道算术题,全都写错。钟凯南看出她有心事,也不想说她,看她低着头一直在那里玩铅笔,时而转动一下,时而在桌面上滚一会儿,半晌抬起头来问:
“听说你找对象的条件很高,一般人都看不上,是真的吗?”
“这是谁说的?我只是现在忙于事业,不想这么早找对象罢了。”
“哦!”
夏梦荷若有所思地望了他片刻,继续沉默。钟凯南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严肃,像是在研究一项重大的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
“刚才我跟娄心月吵架了,她好像哭了。”
“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
“不会是跟我有关吧?”
夏梦荷突然跳将起来,“呸”了一口在地上。
“你想什么呢?你别臭美了。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跟任何人没关系,好不好。”
“那就好。”
钟凯南把提起的一颗心又放进肚子里。但不到两分钟,夏梦荷说出下面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心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我、还有娄心月,我们三个人,过去都是不错的好朋友,对不对。但如果娄心月以后她不跟你好了,那肯定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我以后不跟你好了,那肯定是因为她;但如果娄心月以后不跟我好了,那肯定是因为你。这么说你明白吗?”
钟凯南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那个时候,钟凯南对“爱情”的理解还是模糊不清的。虽然,他看过很多小说,无数次为贾宝玉和林黛玉凄美的爱情落泪,心跳加速。但当他冷静下来,又始终感觉,现实中的“爱情”离这些美好的传说十分遥远,或者说从没意识到,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钟凯南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只是想他接触到的这些纯真可爱的女孩子,能够时刻出现在自己身边,快乐她们的快乐,悲伤她们的悲伤,不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她们,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可他断没有想过,这种对异性之间的友情注定不会久长;更不曾想过,爱情不仅是美丽也是残酷的,一旦爱情悄悄取代了友情,它必须要求他在这些他所喜欢的女孩子当中,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而且,这样的时刻,终究还是比预期还要迅捷的方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