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姓朱,应该算是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了。圆脸,皮肤保养得很好,一头齐耳短发,不论什么场合,永远是笑眯眯的,充分体现着大家庭的温暖。她也确实把社联当作自己的家,把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当成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倾诉衷肠。只是这个“衷肠”是带引号的,因为她一个小时前对一个人夸赞的诸多好话,一个小时后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有可能就成了挖苦嘲讽的坏话;前脚好茶好烟地热情招待人家,后脚刚离开,就迫不及待祖宗八辈地咒骂起来。
那时,钟凯南刚到社联上班,很不习惯这种瞬息间的变脸术,甚至很惊讶,这种典型小市民的习气,怎么会与一个老党员的身份结合得那么巧妙,那么天衣无缝。后来,当钟凯南意识到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作料,就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小心它不会被面前这个笑眯眯的老太太,拿到别人那里添油加醋,扰乱视听。
但也有例外。
前面说过,朱老太太非常革命,时刻注意保持和监督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在他们大院,除了社联,还有许多其他单位在这里办公,像某某所、研究院、《学习与研究》编辑部,等等。与社联的老家伙不同,在某某所上班的大多是些年轻人;隔着一扇玻璃窗,经常能听到篮球场上他们的叫喊,以及男追女逐的打闹声。到食堂打饭,也以他们排的队最热闹,他们总是把铝制饭盒里的勺子摇得“哗啦啦”响,或者索性就用筷子当作鼓槌,敲打碟碟碗碗的边缘儿,让它们发出刺耳的打击乐声。无疑,他们的到来,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大院,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可这座大院里的人却多半不喜欢他们,尤其是坐在钟凯南面前这位朱老太太,一提起他们,就恨得牙根痒痒:
“某某所那帮小年轻,流里流气的,没一个好东西。”
------
“我有时能碰见他们。哎呦,他们那种说话方式,真让人受不了。那些女的也开化得要命,上次我听她们说什么,啊,‘你要爱我,你来搂着我呀!’哎呦,真难听死了。”
------
“过去咱们法学会有个XXX,人走了,大家都特别高兴,因为人们都看不惯他那样。你不知道,原来他经常跟某某所那些女的混在一块,结果,有一次让社长碰上了,呵,那个大发火呦,‘以后这样的男的一律不要’。开始我还以为他们都没结婚呢,后来才听人说,‘什么呀,人家早就结过了’。这叫什么世道。”
朱老太太很厌恶这些花花草草的风流韵事,另一方面,却又很爱四处打听这些消息,回来还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致具体;每次聊完,总不忘在后面加上一句:
“哎,现在的年轻人呀!”
然后就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大有这个世道就毁在年轻人手里的意思。
起初,钟凯南并不愿与她争辩,毕竟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对方又是一位吃过许多苦的老革命,还不想把单位同事间的关系搞僵。可架不住这位朱老太太天天说,而且,还总把“我一看到现在穿喇叭裤,留大鬓角,戴大蛤蟆镜的青年就恶心”挂在嘴边,这就愈发加重钟凯南的反感。
社联有自己办的通讯和简报,与全国二十几个省市相关单位,及社科院、研究所都有内部刊物上的交流,因此,坐在办公室里,沏一杯茶水,拿一份简报,就够看好几天的。当时,登载消息比较多,比较新鲜的,要数《青年研究通讯》。每次收到以后,这里的人都会抢着看。对各种小道消息格外敏感的朱老太太,自然也概莫能外,看得比任何一份报纸都要认真,经常一面看,薄薄的嘴唇还蠕动着,轻轻念出声来。偶尔,发现什么特大新闻,还会大惊小怪地惊呼起来,足以把对面正安静看书的钟凯南吓一大跳。
“哎呀,这里说中学生就开始谈恋爱了?”
然后,就是大张着嘴,痴呆呆地发愣,那一瞬间,感觉她的呼吸都已停止了;好半天,才接上一口气,重复一句:“这是什么事呀,现在中学生谈恋爱成风,啧啧啧。”
这个时候,钟凯南就会用一种不屑的语气,刺激她:
“这有什么,别说是中学生,现在的小学生刚到五六年级,有的就开始搞对象了。”
说完,他就明显感到,像有一阵凛冽的寒风从眼前刮过,朱老太太全身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接着低下头,再也不做声;那感觉,又像是本来正想炫耀自己的博识多闻,却突然有一个人说,你这已是老掉牙的新闻,让人一下子接受不了。
“你是说,她真的好几天没再跟你说话?”
娄心月笑得眼睛弯成了一瓣新月。
“当然。我和她每天都坐面对面,只要一闲下来,她就天南海北地扯家常,聊闲天。可那几天,她见我来了,总是假借要出去办事,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好像我是长了脚蹼从海底来的人。她走路也特别奇怪,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钟凯南学着老太太走路的样子,扎着两只手,形容她有一个多么丰满的身子,然后像只企鹅一样,腆着肚子,摇摇晃晃从娄心月面前走过。
娄心月笑得更加开心。
“你干嘛这么说人家,人家都那么大岁数了?”
“不是我说她,是她来说我们这不好,那不对的,好像她们就从来没谈过恋爱,就从来没年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