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喧闹暂时安定下来,宾客们按照自己的所需和喜好,开始互相做起介绍,有的递起名片,没有名片的,则掏出一个小本本,来记对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很快,这些宾客就分成两个阵营,郭保富、李健军、贾乃德、娄适白凑成一拨儿,他们集中在客厅沙发热烈地交谈;陈怡、娄心月和贾乃德的女儿贾思思,则凑成另一拨儿,她们来到钟家主人的卧室,那里更宽敞,更温馨,也更方便女宾们说些私房话。
秦岚,像一只细腰肥臀的蓝色蜂后,在各个屋子间不停穿梭,一会儿,给书房里的宾客端去沏好的龙井茶,一会儿,叫她儿子好好陪陪几位叔叔;一会儿,又坐到陈怡旁边,大声夸赞娄心月的懂事和贾思思的美丽,仿佛整个房间就她一个人在一刻不停忙碌着。
这几年,尽管钟礼成仕途越来越顺,工作越来越忙,三天两头往单位跑,休假日也不例外,但钟凯南的生活与父亲的工作却没有交集。这一方面,是父亲很少让他去机关,认识他圈子里的党政要员;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钟凯南对政治完全不敢兴趣。以致此刻,当他坐在父亲的几个好同事中间,对他们说的话插不上一句嘴,只有干坐着扮演陪聊的角色。
客厅坐着的这些中年男人中,要属经济调研所的那位主任最为话多,也最为活跃,他的嗓门几乎是在喊的,高分贝的音调震得墙皮都瑟瑟发抖。即使如此,他似乎还觉得没能引起人们足够重视,还要张牙舞爪地手臂乱挥,恨不得把屋里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你们知道吗?最近中央重新开始提刘少奇当年倡导的‘包产到户’,要知道这些年虽然地方上有一些试点,可报纸、广播还不敢这么说,公认的说法叫‘联产计酬责任制’。实际上,我在两年前就在内参发表过一篇文章,叫‘安徽基地的调查报告’,就提出我们农村要想有大发展,就必须打破大锅饭,实行更符合人性特点的‘包产到户’。”
“这么说,你老弟也算是改革开放的先驱者喽?”
坐在对面的财政局副局长半是嘲讽,半是开玩笑地说道。这位仁兄举止端庄,沉默寡言,不论别人说什么,面上始终保持一丝微笑,一看就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子。
李健军没察觉对方只是随便一说,反而当起真来,屁股“噌”地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
“老郭,我没跟你瞎说,‘包产到户’,真的是我蹲基层蹲了半年,总结出来的,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我国农民一个最了不起的伟大创举,外国,任何一个国家都没这么一个先例。”
“这样一个观点它怎么个先进法?它是否真能给农民带来巨大利益?”
还是贾乃德比较稳重,而且,什么话题到他嘴里,肯定就能拐到经济收益这个层面上去。
“对于‘包产到户’,可能你们还不很了解。我这样跟你们说,实现农村责任制的第一步,是‘包产到劳’。什么叫‘包产到劳’?就是劳动时,咱们大家一齐干,到年终,按每家劳动力平均分配,多劳者多给,少劳者少给,不劳者不给。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到年底交上来的什么都有,鱼呀,蔬菜呀,棉花呀,杂七杂八的太乱,太琐碎,怎么办?这就到了第二步------”
李健军说得又快,又很尖锐,就像子弹打在水泥墙上啪啪作响。
“把公社所有的田地、牧场、鱼塘都划分给每家每户,让你们自己去干,不管啦。到时候,你们交给我一点,剩下的全是你们的,这叫‘包产到户’,又进一步。这定额都是一年前安排好的,比如你养鱼,只要交给我百分之多少就可以,那农民当然愿意了,现在,又鼓励有专长的专职包户,像什么重点养鸡户,重点种果树户,重点种蓖麻户------;五花八门,各显其能,这样农民的积极性不就调动起来了吗?国家、集体、个人就都赚了。但这还不算完,还有第三个步骤,就是把五、六户人家结合成一个小组,有养殖的,有搞果园的,有种粮食的,全都合并一处,实行农、林、牧、副、渔多种经营,以后,还可以搞个小型食品加工厂,泥瓦厂,办个小售货亭,等等。”
“那不就是过去报纸批判的美国的托拉斯吗?”
娄适白插嘴道。
“咱们可不是在跟美国学,咱们这叫‘工农商联合企业’,是根据我国农村自身的条件和形势发展起来的。“
李健军越来越兴奋,手臂挥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如果躲闪不及,还真有可能被碰到脸上。
“唉,农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是由于有一个好政策支持它们;可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过上好日子?政策什么时候也能支持我们一下呀?”
贾乃德叹了口气。
“我说大经理,你还在这里发牢骚?改革开放这几年就属你们捞的油水最多。什么皮革呀,化纤呀,家电呀,钢材呀,这些市面上的稀缺资源,不都掌握在你们轻工业公司手里吗?你们这一进一出,来回倒腾,不知赚取了多少人民币呢。”
郭保富那有些噎人的腔调又来了。
“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太上皇、土皇帝,别人都得供着我们似的。你那是看得见的,那些看不见的,您怎么不说呀。您也知道,无论钢材、家电、化纤、皮革,这些名额都是有限的,为了得到这些名额,我每天不也得到各个局委、办公室去求爷爷、告奶奶吗?另外,还得承担投机倒把的罪名,这份幸苦你们谁看见了。我倒愿意有一天也像农村改革一样,所有计划经济都放开,让我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痛痛快快大干一场,也总比这样缩手缩脚,胆战心惊地强。”
客人说的这些,钟凯南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屁股坐在沙发上扭动个不停,耳朵也像长了翅膀,早已飞到父母卧室,一心想偷听这些女眷们,尤其是娄心月与贾思思这两个女孩在说些什么。
偏巧此刻,敲门声再次响起。
钟凯南如同获得救命稻草一般,甩开像八爪鱼一样粘在身上的各种话题,一头窜过去,拉开大门,送上去一张热情的笑脸。
可这笑脸仅是刹那间的事,当他一见到门口来访的人,笑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诧、郁闷、恍惚。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二男一女,有两个人他都认识:那个带着一脸媚笑、长满疙瘩的,正是单位直接领导他的“陆大帅”;另一个文质彬彬,带一副金丝眼镜的儒雅男士,钟凯南虽然只见过一两次面,但他的印象不会有错,他应是整个社会科学联合会的会长:任辰先。
“小钟,你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我们是来给你老父亲过生日的。”
任辰先笑眯眯地伸过一只女人似的柔弱的手。
“是,是,是。”
陆大帅也一改平日见到钟凯南时的凶神恶煞,一直在点头哈腰。
可钟凯南仍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这一刹那间,他是在轻闲自在的家里,还是在忙碌紧张的单位。
正恍惚间,母亲走了过来,笑着再次给儿子介绍:
“这两位你大概都认识,但这位任会长,你应该叫任叔叔,你可能还不十分清楚。今天既然咱们是私人场合,可以完全抛开工作关系,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位任叔叔,还有刚才进到书房里的汪部长,和你父亲都是中学同学,还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的,因为三个人的关系非常好,同学们还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三个火枪手’。”
“哈哈哈”,任辰先仰天大笑起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已经老了,不能叫‘三个火枪手’,应该叫‘三个老家伙’比较合适。”
“还有一件事,我早就应该跟你说。可你父亲总是不让我跟你说,就是你现在的工作,其实也是任叔叔一手安排的。所以,一会儿,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母亲说这话有明显讨好对方的意思。
可在钟凯南听来,却无异晴天霹雳,或者说,听到这个消息,他非但不惊喜,反而像是有一把铁锤重重砸在脑壳上,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把他彻底打蒙了。以至后来,他究竟礼貌性地说没说“谢谢”,已经完全记不清,那位任叔叔又说了些什么,自己也全然不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钟凯南都以上厕所为名,故意躲进卫生间,沉浸在为自己感到悲哀的情境中。
过去,钟凯南对自己的才华一直颇为自负,小学、中学,他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不说,即便上了大学,他的发奋刻苦也是人所共知。大学四年,别的同学都忙着搞对象,看电影,逛马路,他却利用课外时间,把中外名著全都阅读了一个遍;在专科学习上,教课老师也经常表扬他。至于工作,也是因为学校早早就通知钟凯南,说有个社联单位愿意把他接收过去,记得第一天去单位报到,所长任辰先还满脸微笑地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叮嘱他好好干,他们单位正缺少像他这样的高材生。
可万万不曾想过,这一切竟然全是骗局。本以为可以通过真本事,进到任何一所像样的事业单位,本以为可以不需靠父亲大人,只凭自己努力即可;但最终还是父亲利用了他的关系,把自己塞进这样一个机构。
钟凯南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觉得自己好悲哀。
事到如今,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大人对他在单位里的表现会如此了如指掌。本以为上大学了,毕业上班了,可以逃出家庭对自己的约束,可转了一圈,自己还是没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
昂首问苍天,自由在哪里?
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又在哪里呢?
这时,门外传来母亲用力的捶门声:
“凯南,你好了没有?你娄叔叔要上卫生间。”
钟凯南假装“哗”地冲了一下马桶,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你在里面干嘛呢?这么半天。”耳边又惹来母亲的一阵唠叨。客厅?他再也不想去面对单位的两个领导,他一头钻进自己的寝室,只为图个清静。
不想这里也被来客占领。
娄心月左手挽着贾思思,右手拉着他不认识的一个女孩,正坐在自己床上,热烈聊着什么。这个娄心月,还真是喜欢交朋友,这么快,就把刚认识的两个女孩给搞定。
“凯南,别在屋里来回忙碌,坐下歇会儿。”
娄心月心疼地招呼着。她那里知道钟凯南之所以像狼一样四处流窜,实在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该落脚的地方。
“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贾思思,总经理的千金,你刚才应该已经认识。可这一位,你知道是谁吗?”
钟凯南心不在焉地望过去。
与旁边显得有些张扬的贾思思相比,这个穿浅黄绸布衫的女孩,就要低调许多,在钟凯南进来之前,她正站在一排书架下埋头看书,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露在外面,看见钟凯南进来,也只是抬头羞涩地瞧了他一眼,又紧张地低垂下去,就像一只躲在摸个角落悄悄绽放的花朵,如果真有人走过去欣赏它,它反而会将绽放出的美丽花瓣,收敛一些。
“她叫任小珉,是任辰先主任的女儿,她也跟你一样爱看书,你跟她应该能说到一块儿。”
“是吗?”
钟凯南惊呼了一声,朝这个低调的女孩多看了两眼。在他心中,大抵爱看书的女孩,修养和人品都应该不错。
“你都爱看哪些书?”
“就是这一本,前几天我刚看到一半,你也喜欢看吗?”
任小珉轻轻抬头,这是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应该喜欢读《德伯家的苔丝》、《安娜·卡列琳娜》、《红与黑》之类的名著,而偏巧这一类书,钟凯南这几年买的很多,他不禁饶有兴味地低头看她手里捧的那本书。
“可这是什么?”
那本书很厚,好像比一个铅块还要沉重,钟凯南不记得书架里还藏着这样一本连女孩子拿起都吃力的书籍。
“这是《资本论》呀!我爸说,我研究《资本论》很有自己的一套心得,没想到你这里也有,这一下我们可以互相切磋了。”
钟凯南望着她纯真无辜的眼睛,瞬间无语。
那本书原是父亲前些日子看他有些散漫,特意让他好好拜读的,他想也没想,就把它们扔到书架最底层。没曾想,他这边被遗弃的东西,到这个女孩眼里却成了珍宝。
“你知道这本书里讲了剩余价值和劳动力的关系,讲了资本的积累和资本的形态都经过哪些阶段,还涉及许多高等数学,你觉得真要学会高等数学,才能读懂这本书吗?------”
“啊?啊!”
钟凯南听到这些连头皮都快炸了,勉强敷衍几句,急忙逃离自己小窝,又回到宽敞客厅,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如此清秀文静的女孩子,竟会对《资本论》这样艰深枯燥的书感兴趣。
“凯南,你别到处乱窜,你来陪汪伯伯和任伯伯说说话,我厨房还有些活儿没忙完,我先去忙哪些。”
钟礼成和两个同乡谈完话,从书房走出,正看到大儿子在屋内闲逛,一边拽过围裙系在腰间,一边给他下达新指示。
那是个绣着竹菊的围裙,适才可能沾了点面粉,甫一上手,那些面粉星星点点便沾到钟礼成的一条腿上,污白了一片。也是一直坐在书房的陆大帅眼尖手快,一步蹿将过来,哈下腰就去替钟礼成掸掉裤腿上的白面,钟礼成连连说:“不用,不用”;怎奈人家陆大帅非常执着地要把这件事办好,转了两圈,总算把裤腿上的白粉掸净,一面还仰起头像一条忠实的牧羊犬,显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
“谢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钟礼成有点不好意思。
“应该的,应该的。”
陆大帅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早已习惯这样为领导服务。
不知怎地,钟凯南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他使劲咽了几口吐沫,才算把这股酸水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