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钟凯南都没想到,当再见到夏梦荷时,自己会显得这样开心,即便是娄心月和她一同出现在面前,他热情的目光也都放在了夏梦荷一个人身上。
“你们来啦!来来,都到屋里坐吧。”
钟凯南搓着两只手,热情地跟她们打着招呼。
按照他们以往的相处,他已准备好,夏梦荷一见到他,总要耍耍贫嘴,乱打乱闹,要不就是冲他“嗤嗤”地傻笑。可今天,却奇怪的很,她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叫人一下子受不了。她的头微低着,身子恭恭敬敬地站在哪里,见了钟凯南的热情,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像是被什么捆住了手脚似的,迟疑地走进客厅,看那意思,老大不情愿似的。
娄心月却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娴熟地脱下外衣,挂在红漆的衣服架上,一屁股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上。
“来,你坐哪里!”
钟凯南随意指向一张沙发,夏梦荷似乎吓了一跳,惊慌地后退一步,半天才磨蹭着两只脚,挨着沙发边缘坐下,可上半身仍然直挺挺的,活像学校里的小学生,两只手端正地搁在大腿上。
“怎么啦你?今天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钟凯南试图缓解见面后尴尬的气氛,笑着打趣。
但夏梦荷不予理会,依旧一幅正襟危坐的样子。
姑婆被翠婶搀扶着走了出来,颤颤巍巍的手里,还捧着一个绘有嫦娥奔月漂亮图案的点心盒。姑婆由于年岁大,虽然有些糊涂,但从小培养的礼貌还不曾忘掉。
“咳咳,您吃话梅糖。”
“谢谢姑婆!”
娄心月认真地打开盒子,从里面拣出两块话梅糖,递给女伴一块。夏梦荷似被这一举动惊着了,随后,又“噗嗤”一下笑出声。
“干什么你?”娄心月拍了一下女伴的后背,强忍住笑,“你怎么能这样,人家好心招待咱们------”
“咯咯咯。”
夏梦荷愈发把持不住,用手捂住嘴,笑得更加厉害。
这时,秦岚也从屋内走出,问道:
“谁来了?”
娄心月急忙站起,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
“阿姨,是我,娄心月,好久不见,我想您啦。”
这时钟凯南才发现,娄心月的嘴原来也这么甜。果然,秦岚被说的心花怒放,满脸堆笑,叫娄心月继续坐下,在自己家不用客气,又觑着眼上下打量旁边站着的夏梦荷:
“这位是------”
“她叫夏梦荷,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马上就要参加今年高考,有些功课没有把握,所以,我想让钟凯南帮她辅导一下。”
“噢。”
因为这几天气温骤升,北京城仿佛一下子进入酷暑,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穿花裙子的女孩子。夏梦荷今天也不例外,换了一件素净的连衣裙,是蓝底撒着细碎小白花的那种,腰间系一条白色的宽板带,三角形的领口开得低低的,每当客厅里电风扇吹过,连衣裙鼓起,便从她瘦削的肩胛骨上,隐约露出两根雪白的乳罩吊带来。
前边说过,钟家是一个受礼教管束很深的家庭,很早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叫“衣不露肉,笑不漏齿”。钟家兄弟是家里仅有两个男丁,“笑不漏齿”,这种对女孩子的规定,他们还不曾体验,但“衣不露肉”,他们却真真切切体验过无数次。比如,这个夏天再酷热难当,即便在自己家没有一个外人,他们也不可以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光着一副脊梁,到处跑,至少也要穿一件跨栏背心蔽体,这方面,父亲是他们最好的榜样,无论什么时候,父亲都是一副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样子。
因此,每当钟凯南上班或出去办事,出门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母亲要检查他衣服的每一颗纽扣是否系好,如果没有,他们就会很负责任地把这些纽扣系好;就仿佛他的肉体是他们赐予,未经他们允许,绝不能展露在任何外人面前。
现在,秦岚正用这种审视惯了的目光,审视夏梦荷,看她一个闺女家竟把内穿的褒衣露出来,眉心便皱成一个疙瘩。
“现在的孩子跟我们那个时代,还真是没法比。我们那个时候家教都非常严,从小就注意起码的礼仪;毕竟我们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礼仪之邦,可是这些全让文化大革命给毁了。尤其是现在,国门对外大开,外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进来了,年轻人受到很不好的影响。难怪前些日子,《人民日报》发过一篇评论,要‘旗帜鲜明地开展反对资本主义思想腐朽的斗争,’这很有必要,太有必要了。”
秦岚忽然上纲上线说了一大堆题外话,弄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娄心月很善解人意,秦岚一边说着,她一边“是,是”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夏梦荷开始还挺直身板,装作很用心地听,等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又笑出声来;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用一只纤纤玉手捂住嘴巴,轻轻摇头,仿佛是要把钻进她脑里古怪的想法给揺掉,可她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还是从手指头缝流泻了出来。
“你笑什么?”
母亲满脸困惑,向四周茫然张望,像在空气中寻找答案。
夏梦荷只笑不语。
还是娄心月及时为她的好朋友解围:
“阿姨,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不用介意。”
但是,这段插曲已严重搅扰了秦岚尽情发挥的兴趣,她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冲自己大儿子说道:
“好了,好了,你不是要给她复习功课吗?那你赶紧带她到你的小屋去吧,这里我要跟娄心月,我们娘儿俩要好好聊点心里话。”
对钟凯南而言,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否则母亲的唠叨一旦打开,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打住。钟凯南朝夏梦荷使了个眼色,俩个人一头扎进自己小屋。
等绿漆的木门一关上,和外面世界彻底隔离开,夏梦荷仿佛重新找回原有的活力,一改刚进钟家的拘束紧张,立刻变得活跃起来,话题也是一个紧接着一个。
“哎呀,你这写字台怎么这样乱呀?这如何叫人复习功课呀?”
说的钟凯南直不好意思。
别看家里有保姆归置屋子,可他这张桌子,小翠什么时候收拾完,一回头的功夫,他就把书呀、本呀、笔呀又堆得满桌都是,弄得小翠也毫无办法,每次都是叹口气离开。
但今天,面对这个活泼得像水银一般的女孩,钟凯南可不想给她留下脏乱差的坏印象。也是夏梦荷眼勤手快,不等他忙活,自己先就干了开来:是书的单码放一摞,是本的另摆成一排,铅笔、圆珠笔、尺子、橡皮各归其位,又让钟凯南找来一块淋湿的抹布,把桌子连着擦了三遍,直到光可鉴人的程度,才拍拍手表示出些许的满意。
“行了,这才像个学习的样子吗,记住,以后每次都要像这样保持住。”
她认认真真地说着,倒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噢。”
这样答应过,钟凯南开始正经八板给她讲题。可不知怎地,只要他一拿起课本,那些一个个枯燥的数字,就变成了一张张夏梦荷灿烂的笑脸,在纸上直跳,害得他不得不时常侧身偷窥一下她的脸,看看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那里偷笑。这样讲讲停停,中间又穿插一些诸如西四羊肉合同的强奸案,美术馆西瓜摊的情杀等等,与方程式、不等号绝没有关系的闲聊。到最后,钟凯南终于懊丧地丢下那毫无一点乐趣的字母和符号,还为此找出一个十分牵强的理由:
“反正学习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说吧。”
夏梦荷似乎也乐得如此。
“钟凯南,说老实话,我原来特别需要有一个懂得自己心的人,我就到处找,找到娄心月以后,就觉得她长得又好,功课又好,就想把她牢牢抓在手里,因为我觉得,人只能爱一个人,如果她要被别人占据了,那就情愿抛弃她。过去,我和她在一起还没觉得什么,后来,有一天她说,我弟弟要来找我,我就想看看他长什么样;结果,第二天我一看,哎呦呦,------嘻嘻嘻”。
说到这里,夏梦荷的肩膀抽动地厉害,笑得实在说不下去,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一看就明白了,知道自己的日子又不好过了,以后得离娄心月远点。所以,我现在觉得,看来找女孩是靠不住的,将来总有一天要飞走,还是要找一个合适的男孩。”
“你交际那么广,还怕没有一个合适的?”
钟凯南也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别瞎扯了。就拿吕晓华的事说吧,我也不怕你笑话,那一次对我真是个刺激,硬把我给说哭了,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被谁给说哭过呢。我现在都恨死他了,你想想,这事要传扬出去,我成什么啦,以后让我再找一个都困难。算了,不提他了,一提起他来就一肚子气。”
“那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其实,我看人没什么条件,只要他心眼好就行。我开始看上吕晓华,就是因为他心眼好,可知人知面难知心。嗨,说来说去,我并不看重跟谁成立一个家庭,以后实在找不着,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就挺好,不就是有个孩子,成个家吗。”
钟凯南不禁愕然。
心想:她竟然敢拿婚姻这么大的事来开玩笑,这也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胆量;这要是换做自己,恐怕连想都不敢想。
“我发现你有点怕娄心月,是不是?她怎么管你那么严呢?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说着说着,她忽然把话题转移到钟凯南身上。
“我最喜欢《潜网》这个电影,它那里有这样一句话,我觉得说的特别好。它说:‘我们不要追求额外的报偿,我们只想拥有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人总应该这样,不要让别人牵着鼻子走,人应该是自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既然要行动,就不要考虑什么社会后果,因为哪怕只要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失去行动的勇气。你说,我说得对吗?”
自由?
这个字眼,钟凯南感觉太陌生了,在这个沉闷而处处受拘束的家庭,他有太长时间没有嗅到自由的空气,没有闻到自由花朵所吐露的芬芳了。可不知怎么,从对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却感到一种心悸,他强装镇定地回答:
“你说的也对,自由,的确是人最难争取到的权利。”
夏梦荷却似乎看透钟凯南的心思,不再继续说出让人害怕的话。
“喂,你给我倒点开水好吗?我渴了。”
这样一句话,总算让钟凯南解脱掉一时的难堪,他急惶惶跑到客厅,抱过一把暖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你真是这样听话吗?现在你就这样,岂不很快就成了‘床头柜(跪)’、‘气(妻)管炎’啦。”
说完,她又嗤嗤地笑。
对于夏梦荷的话,无论是嘲讽也好,戏言也罢,是正说还是反说,钟凯南感觉自己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在她面前,自己就像一个光着屁股刚出生的婴儿,根本不懂人世间的一切,过去所学到的知识、智慧、学问,在她的面前全部归结为零。
中午吃饭的时候,秦岚也是出于善意和好心,主动跟夏梦荷搭话:
“这马上要高考了,除了靠别人,还要靠自己在家多复习,当初我们凯南考大学,可没少下功夫。”
夏梦荷却不以为然:
“不下功夫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我觉得总把精力和时间搭在这里,太不合算。本来这一年可以办好多事,学好多东西,就为了高考,必须复习功课,看样子是挺用功,挺勤奋的,但又得到哪些新的东西呢?”
秦岚听完,惊讶地张开大口,瞪大眼睛,就差没有把那一副保养很洁白的牙齿,掉在饭桌。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对方会完全不按常理讲话。
“再者说,即使考上又怎么样?我有许多朋友,能会几国外语,可至今仍然在家待业,可惜上边不能量才适用。”
秦岚与娄心月对视了一眼,彻底无语。
钟凯南发现,夏梦荷这个小女孩真的是一个谜,她既能说出“杀人放火”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话,又能说出“量才适用”这样政治上有分量的话。不知道,夏梦荷这个娇小可爱的身躯里,还藏着多少这样有待发掘的秘密?
他对此充满好奇。
夏梦荷与秦岚虽然说不到一块儿,可对姑婆却表现得非常好,一会儿,给她夹一块去了刺的带鱼,一会儿,给她夹一撮鲜亮亮的笋尖片,弄得姑婆开心地直乐,不时用左手扒着已看不清人的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说:
“谢谢!谢谢!嘿嘿嘿------”
当夏梦荷再一次准备把菜肴,夹到姑婆碗里,秦岚又像上次初见到娄心月那样,急忙用手挡住:
“不要再给她夹了。”
两个女孩同时用诧异的眼光望向秦岚。
“可是,我看她好像很饿的样子。”
“那也不用了,她已经吃饱了。”
“可是------”
秦岚长叹一声:
“唉,你们不知道,姑婆上了年纪,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拿什么都往嘴里塞。上次,她还把放在厕所里的一瓶洗衣粉,当作白糖吃进肚子里。”
姑婆依然很天真、很无邪地笑着,仿佛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我们才找来一个岁数大些的阿姨,每天就是负责看着她;上次,姨翠来北京看望小翠,我们征求了她的意见,就把她留下了。”
“原来如此。”
两个女孩恍然大悟。
翠婶搀着姑婆,离开饭桌,小心翼翼往自己屋里走。“我来吧”,夏梦荷看到了,也一时丢下碗筷,像扶持自己老人一样,搀扶着姑婆的另一条胳膊,慢慢朝客厅另一头移动。
“您好!您好!嘿嘿嘿。”
姑婆依然像个孩子开心地说着。
吃完饭,夏梦荷也没闲着,尽管小翠在厨房几次把她往外推,可她执意非要留下来帮忙。这边,刚将一把水壶底下淤积的水碱清理干净;那边,看到橱柜里放碗筷的地方,铺在下面的报纸已变得一片油渍,又不容分说,把碗碟腾出来,重新换了干净齐整的一层报纸。
等钟凯南赶到厨房,她恰好将最后一摞小翠洗刷干净的碗碟摆上,见他来,立刻也给他安排上活计:
“你每天都要保持厨房这样干净,别净让小翠一个人干,你也要多帮帮人家。”
“以后你不是常来吗?你经常过来收拾,不就行了。”
钟凯南打趣道。
“可以呀。你看这一上午,我给你们家干了多少活儿。说真的,我还从来没给人家干过这么多活儿。你放着,晚上让你爸爸瞧瞧,你说上哪儿找这样好的------咯咯咯。”
夏梦荷忽然又捂上嘴直笑。
“好的什么?”
“我不说了,我说出来,你又该打我了,咯咯咯。”
她捧着肚子乐得像一朵绽放的花,一边还转动着灵活的眼珠,调皮地看着钟凯南。
唉,这孩子,钟凯南简直拿她没一点办法。
他得承认,这一上午由于夏梦荷的到来,他把娄心月彻底忽略了。虽然母亲叫了好几次,让他陪娄心月聊聊天,但他的心就像长了草,在娄心月旁边坐了没一会儿,就假借各种理由离开,只想看看夏梦荷此时此刻在干些什么,又在说些什么。他的心已完全萦系在夏梦荷一人身上,以至后来,娄心月看钟凯南的眼神都不对了,里面除了埋怨之外,更包含着些许嫉妒。
“最近我们学校的事很多,没什么事,以后我就不来了,眼看高考就要到了,你就抓紧时间帮夏梦荷复习吧。”
临走之前,娄心月冷冰冰地对钟凯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