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的年轻人,总有一种饥渴感。这种饥渴是渗透进身体里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血管里的,就像冬天一棵掉光叶子的大树,贫瘠消瘦,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营养已经许多年;可是,只要给它一点春风化育,春雨滋润,它就会拼命吸收、消化、长叶、开花,直到茁壮长成一棵足能遮风避雨,也可以遮蔽日月的参天大树。
在北京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前,每天排队的人都很多,尤其是一清早,队伍能拐出大门,排到文津街上去。
来这里看书的,大半是挎着书包的年轻人。因为座位有限,工作人员每天都是先按顺序,发给排队的人每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号码,按号往里放人;等看到座位已满,就站在玻璃门处冲外高喊:“里面的座位已满,请后面的不要再排队了。”可他们的话往往被当成耳旁风,人们仍固执地排着长长的队,总设想里面的人会马上出来,这个机会不能错过。结果,往往需要一直等到中午,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回家吃饭,才有可能进去。结果,这一上午功夫只能站在队伍里耐心等候。为打发时间,他们有的跟同来的朋友聊天,有的跟前后不认识的人搭讪,有的捧起一本书静静翻看,还有的,索性从家里提来一台收录机,戴上耳机,摇头晃脑哼唱磁带里放的港台歌曲。
那情景,就像一队正准备放风,等待呼吸新鲜空气的囚犯。可轮到自己进入阅览室了,又如同获释般兴奋、激动,紧着去抢一张空出的座椅,将借来的书籍往桌上一放,先不急着翻阅,而是透过玻璃窗,扫视一遍外面仍在苦苦排队的人们,露出幸灾乐祸、洋洋得意的表情。但用不了十分钟,随着一本本期待享用已久的书给打开,那神奇而有魔力的文字,即刻,又会把他们拉进另一个精彩的世界,让他们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看上去,这里与外面世界虽仅一墙之隔,但就像是太白金星凭空划了一道屏障,无论坐在阅览室,还是游逛于院内广场的学子们,全然听不见半点汽车的鸣笛,人声的鼎沸,商贩的喧扰,几欲与人世隔绝。只有在迈出图书馆大门的一霎那,才顿觉自己从童话步入现在,大有“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之感。
宁静、单纯、文雅。
这正是最适合催生浪漫爱情的场所,而这已经在来图书馆读书的年轻人当中,见出不少端倪。
比如,在那个看似沉寂如水的阅览室,人们总会发现一些女孩,臂弯抱着被视为爱情圭臬的名著,一双俏眼却望着面前的虚空发呆;而另外一些男孩,则远远眺望着发呆的女孩,无缘无故地窃笑,或是发出一声叹息。更有不少胆大的男孩,借着铅笔掉地,或者不会查阅目录的机会,跟身边的女孩搭讪,用一些小小的伎俩,便骗得那些伊人的同情,就此也许会发展成情侣,有谁知道呢?
但这一切,对于钟凯南来说,都与他无关。
家庭近乎严苛的教育,使钟凯南在情感方面过于晚熟。何止晚熟,他已经二十三岁,对女人的了解仍只停留在小说和图片上;一旦遇到女孩向他靠近,他只会羞涩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记得他初次走进这家图书馆,隔着一米高的柜台,只想借一本《艺文类聚》来读;却不料柜台正忙碌的一位中年妇人,甫一见到他,即刻向同伴发出惊呼:“看,哪个男孩的嘴唇有多红啊!”惊得一屋子正低首下心看书的人,瞬间都舍弃了书本,抬起头好奇观看,弄得他好不窘迫,逃也似地离开那片是非之地。有时,他甚至很懊恼,天生一副姣好的姿容,让他走到哪里都要无端承受过多的目光,无法踏实干自己想干的事。也由此,他就像只埋进文化沙漠的鸵鸟,阅览室的大部分时光,都把头扎进那些散发油墨香的故纸堆里,不敢轻易抬起。以至几名对他暗生情愫,奢望能跟他搭上一句话的邻座女孩,彻底灰了心。
那是在他走过金鳌玉栋桥,面朝太液池痴痴发怔的两个月之前。一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专心致志苦读,耳畔忽飘来一个女孩子清朗朗的声音:
“钟凯南!”
钟凯南猝然把目光从艰涩的古籍中拔出,掷向远处,恍恍惚惚间,一个梳着“幸子头”模样的女孩子,笑盈盈正站定在面前,嘎吱窝儿还夹着几本借来的书。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娄心月呀!”
这样说过,那女孩已不客气地做到他对面,把厚厚一摞书往桌上一扔,似是表达对对方“贵人多忘事”的不满。
钟凯南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恍然醒悟。
他怎么能忘记娄心月这个名字呢。
娄心月,是他童年时的玩伴,同在那个神秘的部委大院里长大,比他年长一岁。钟凯南从小就羡慕她的外文天赋。经历了闭关锁国的十年动乱,像她那么大的孩童,能把外语说得呱呱叫的凤毛麟角,而娄心月不仅英语在学校数一数二,自修的德意志语言,同样了得。因为她从小打下的深厚基础,恢复高考不久,她就考了一个310分的高分,被当时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录取。毕业后,又留校任教,传道、授业、解惑,成了大学德语系的一名讲师。只是几年前,她从大院搬到学校宿舍区住,他们之间也就断了音信,想不到机缘巧合,今天又在这里碰见。
钟凯南印象中,娄心月是个腼腆内向的女生,总爱低着头,她的脸上也总是疙疙瘩瘩的,长满粉红的青春痘;可如今,她的面庞不仅像丝绸一样光滑细腻,双颊还泛着少女特有的红晕,眼睛也是光亮亮的,让人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句古人说的话。
看到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俯仰之间,变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大姑娘,钟凯南感觉很不习惯,嘴也变得笨拙,心跳也节奏加快:
“真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这么说,是经常有女孩跟你打招呼喽?”
“没,没有。”
他差点说出是柜台里的那个中年妇人,但很快意识到口误,想要再解释,却又嘴笨口拙,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头一转,瞥见对方搁在桌上的两本书,一本是《德国文学史》,一本是精装版,大硬厚皮,封面绘着一幅风景优美的油画,书面写着《Gedichte Erich Arendt》,忽然就有了话题。
“你看这本是什么书,是诗集吗?”
“好眼力,这正是一本《德国诗歌精选集》呢。”
钟凯南产生了浓厚兴趣,拿过那本大厚书,用力翻了几页,里面全是天书似的文字。尽管德文与英文字母相近,他在大学也读过Goethe和Heine英文原版的诗集,可只是“a”变成了“ä”,“u”变成了“ü”,就像隔了一条宽宽的英吉利海峡,怎么也无法从语言的此岸游到彼岸。
“只可惜,我一句看不懂。”
娄心月“噗嗤”一笑,拿过诗集,看也不看就给合上。
“其实,我也强不了多少。过去我只是会点简单的对话,只是上了大学,才开始系统的学习,总觉得这点知识够用,可等毕业后留校,要去教别人,才发现自己还差得很多,”娄心月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别看年纪轻轻,颇有才华,却是非常谦虚,善解人意。“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看我一上台,讲别的还勉强能应付,可等讲到德国文学史和有哪些流派,就觉得他们知道的比我还多,他们提到哪些作家的名字,连我都不认识。所以,才利用休息时间,来图书馆恶补一下。”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忽然落到钟凯南身上,眸子一亮:
“对呀!我怎么忘了,你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专门就学这个的,你肯定知道的比我多。走,咱们不要在这里吵到人家,我们上外面说去。”
这时,钟凯南才发现,因为他们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惹得旁侧看书的人,不时拿了一双卫生球的眼睛瞪他们,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收拾好书本,与娄心月蹑手蹑脚走出阅览室。
许是在屋子里呆的时间久了,双目早已习惯黑白单调的色彩,乍一出来,抬头看到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眼睛瞬息间便给那种蓝色给灌醉了:那是一种被蓝墨水漂染过的凝蓝,那是一种来自极深海底纯粹的冰蓝,在它面前,不管是灵魂,还是身体,都像是接受了一次圣洁的洗礼。
钟凯南与娄心月二人,找了一处欣赏得到那片碧落的长椅,坐下,一边感受天鹅绒般的蔚蓝覆盖于身的温暖,一边海阔天空、无所顾忌的畅聊着。
“我记得你过去就喜欢看书,现在也是?”
“我看的书比较杂,不光是古籍,还有许多外国名著。在大学这四年,简直可以用狂读来形容。”
“德国作家的小说你也读过?”
“当然。”
“那你比较钟爱的有哪些?”
“卡夫卡,茨威格,西格斯,他们写的小说都让我赞叹不已;但我最欣赏的还要数哪些熠熠闪光的诗人。远一点的有歌德,海涅,赫尔斯赫夫;近一点的,有里尔克,黑塞。若论起来,德国的诗歌要比小说发达,这可能与他们那个国家格外注重音乐有关。就像我们国家,古典诗歌的成就至今无法超越,就是因为那时的诗歌能吟、能唱,能配乐。这样吧,回头我借你几本书,你看过之后,就知道我说的一点不错。”
“太好啦!”
娄心月一下子变得兴奋,两条搭在长椅外面苗条的腿,一悠一荡的,像是有一块蔚蓝的天空软软地砸到脚面,她轻轻一踢,又弹回至遥远的虚空中。
“你说你也喜欢古典音乐?”
“何止喜欢,简直是狂热。记得上大三那年,我们宿舍新来一个姓陈的男生,他是忠实的古典音乐迷,有一整套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磁带,每天晚上,他都会听着双卡录音机放出的音乐,做功课;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
“你知道,大学晚上11点就要熄灯、睡觉。为不惊扰别的同学,他就和我提着录音机,跑到黑漆漆的操场上去听音乐。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听贝多芬的《G大调英雄交响曲》。哇!那次激动的我简直热泪都要涌出来了,他跳到半尺高的台子上,学着小泽征尔的样子,不断甩着头发,不知疲倦地挥动胳膊;我呢,就在下面仰望璀璨的星空,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疯狂得不能自己。那一夜,我们一直折腾到夜里两点钟,直到被学校值班的人发现,硬逼着赶回宿舍,情绪才算慢慢平复。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经历。”
钟凯南一面讲述,一面学着那一晚的情景,夸张地舞动手臂,逗得娄心月捂着嘴咯咯直笑。
他这时还不明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喜欢倾听自己交谈,同时,又时常为自己话语带出的幽默,捧腹大笑,那说明这个女孩子一定愿意和他在一起,至少不讨厌他,就此也许会喜欢上他,进而悄悄地爱上他,也是说不定的。但在一九八二年的那个春天,他只觉得与娄心月相处,有一种有话尽可以倾诉的畅快感。
至少,这比他在单位整天面对一个张家长李家短的老太太,要开心很多。